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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学家看待问题需要有大局观,赵盾弑其君这个典故,简单的说就是赵盾是春秋时期晋国的一位显赫贵族,是被人公认的好官。当时晉靈公荒淫無道,趙盾也多次直諫,晋灵公反感设下酒局款待赵盾,并埋伏甲士欲殺趙盾,赵盾最后还是逃出来了,但是还没有逃出晋国就听到说堂弟赵穿杀了灵公,然后回国主持了政务。太史董孤就在史书上写下:晉趙盾弒其君夷皋。给出的解释是:子為正卿,入諫不聽。出亡不遠,君弒,反不討賊,則志同。志同則書重,非子而誰? 你赵盾虽然什么都没有做,但是赵穿是你的下属,下属做事是需要去揣测领导意图的,猜对了你就是忠实的下属猜错了就是背锅侠,而且获利最大的是赵盾,“志同则书重”,一丘之貉那肯定是地位最高的责任最大。从法律角度看赵盾是没有任何罪过的,但是他有政治责任。这就是历史学家看待问题的方式和基本素养。又例如发生在清朝的刺马案,曾国潘可能没有任何法律责任,但是他是有一定的政治责任的,当时湘军的最高领导还是他,而且马新贻死后也是湘军获利最大,想知道谣言出自哪里很简单,就看这个谣言传开之后谁获利最大,那这个谣言就是出自他了。而且曾国潘审判刺客的手段也是及其的重,最后刺客是被判处凌迟,曾国潘做为一个典型的儒家,肯定非常了解儒家的網常伦理的,估计也是吸取了赵盾的教训不得不从重处罚这个刺客,但是这个政治责任是有的。
或曰:「以德報怨,何如?」子曰:「何以報德?以直報怨,以德報德。」
–論語·憲問第十四
《吴太伯世家》是世家的第一篇,这一篇也是非常不好讲的一篇,所以里面只能挑重要的来做说明,那有的部分就要依照提示需要你再好好地看一遍《吴太伯世家》1原文。吴太伯是何许人物,为什么能被列为世家第一?
吳太伯,太伯弟仲雍,皆周太王之子,而王季歷之兄也。
季歷賢,而有聖子昌,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,於是太佰、仲雍二人乃奔荊蠻,文身斷發,示不可用,以避季歷。季歷果立,是為王季,而昌為文王。
太伯之奔荊蠻,自號句吳。荊蠻義之,從而歸之千餘家,立為吳太伯。太伯卒,無子,弟仲雍立,是為吳仲雍。
“吴太伯,太伯弟仲雍,皆周太王之子,而王季历之兄也。”,吴太伯是谁?周的开国是文王、武王,文王的父亲是季历,季历的父亲是太王。吴太伯是太王最大的儿子,是季历的长兄,是文王的大伯。
“季历贤,而有圣子昌,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”,可是问题来了,吴太伯是长兄,仲雍是次兄,季历最小,可是太王觉得季历最为贤能,也最喜欢他,更重要的是季历有一个好儿子叫做姬昌,是非常伟大的人物,因此太王希望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小儿子,再由小儿子传给他的儿子姬昌,太王有这样的心愿,太伯跟仲雍知道了,他们两个怎么做?
“於是太佰、仲雍二人乃奔荆蛮”,他们跑到南方蛮荒的地方去。“文身断发,示不可用,以避季历”,于是最后季历终于成功地继位,也后来传给了文王姬昌,这段故事到底在说什么呢?这段故事在讲太伯让国,太伯怎么让国呢?在《吴越春秋》里面对这个故事有比较详尽地解说,太王希望传位给季历,这是明显违反宗法的,宗法是嫡长子继承制,在这种情况之下太伯跟仲雍明知父亲的心愿,希望能成全父亲的心,要成全父亲的心,他们的做法是太王生病的时候两个人托言采药,说要到遥远的南方去采集药材回来治父亲的病,因此跑到遥远的南方去从此不再回来,他们这两个不见了,继承人自然落到季历的身上,而当时等到太王病故了之后要发丧,季历找了侍者请两个哥哥回来,这两个哥哥也不愿意回来,为了表现他们不愿意回来的决心,有人不愿意回来是真的,有人不愿意回来是假的,他们两个断发文身“示不可用”,什么叫做“断发文身”呢? “文身”是在身上刺青,“断发”是把头发剪断,在古人来看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”,你断发文身之人是个不孝之人,不孝之人当然不能担当继承者,换句话说这两个兄弟把事做到绝了,他们两个要让:第一个托言采药,第二个太王的丧礼不回来,第三个断发文身,我们从一般的观点来看,父亲生病的时候不在父亲身边随侍这是不孝,父亲发丧的时候不参加父亲的葬礼这是不孝,等到父亲死了之后,他们两个居然毁伤了父母传给他们的身体发肤,这尤其不孝,由此来看,太伯、仲雍岂不是不孝之徒吗? 当然不是,他们所作所为是为了成全父亲的心愿,你要知道,太王希望传位给小儿子,太王会不会说,太王不会说,为什么?因为只要他一开口,马上这个家就要大乱,他要传给小儿子这是违反宗法的,别人会怎么想,兄弟们、儿子们会怎么想,臣子们会怎么想,这都不是他能事前意料的,所以他不会说,不会说可是别人观察得出来,太伯跟仲雍尤其观察得出父亲的心,在这种情况之下,他们希望成全父亲的心愿,他们嘴巴有说他们要让吗? 他们一个“让”字也没有说,他们没有用说的,是用做的,用“做”的永远比用“说”的要简单、直接、干净、明白,他们人跑了,跑到遥远的地方不回来,你找到他们了,他们坚持不回来参加葬礼,因为古时候主持葬礼的必然是下一任理所当然的继承人,古时候是以家治天下,以家治国,主持葬礼的必然是下一任的继承人,在这种情况之下太伯不能回来,如果他要回来主持葬礼,他当年何必跑掉,那当年跑掉岂不是就是假的吗?他不是假的他是真心要让,他和他弟弟仲雍都是真心要让给最小的弟弟季历,因此他们要走。
问题来了,就算你嘴巴说你坚持不回来,对于季历来说他该怎么办,他还得再请,他如果再请了,你是回来还是不回来,如果你要回来,前面何必推让,如果你不回来,对方还要再请,那不是徒生纷扰,所以索性这一次他也把事情做到绝,索性“文身断发,示不可用”,让他季历明白,让他所有周的臣子都明白,他们两个要让国的决心,这就是太伯和仲雍了不起的地方,这在古时候就叫“不孝之孝”,表面上做的行为都是不孝,目的是为成其大孝,因为他们要成全父亲的心愿,如果拘泥俗理,三个中间有一个因为不孝而不做,父亲的心愿就不能完成,国家徒增纷扰,那反而是大不孝,所以这就叫做“通权达变”,这就叫做“不孝之孝”。当然,近代学者还有一个说法,说太伯、仲雍都是因为政治斗争失败才跑到吴国去的,这个说法到底可不可信呢? 我说这个需要历史学的考证,但是我们从《史记》里面来看,起码司马迁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,为什么呢? 因为“文身断发”,如果他们是政治迫害跑到吴国去的,何必“文身断发”? 在古人来看“文身断发”就是自绝于周室,永远不可能回来的行为,他们这两个“文身断发”是自动自发的行为,不是政治迫害的结果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
他们两个让国以后又得到什么结果呢?“季历果立,是为王季,而昌为文王。太伯之奔荆蛮,自号句吴。荆蛮义之,从而归之千馀家,立为吴太伯。(吴)太伯卒,无子,弟仲雍立,是为吴仲雍。”,他们让掉一国,还可以另开一国,他们做的是一件好事,最后也得到好结果了,为什么? 很简单,我们做一件好事,太伯从头到尾嘴巴没有说“让”,他的“让”具体表现在行为上,只有真诚的行为才是德,才能够感动别人,是其一。第二个,我们做一件事情,除了有道德,还得有智慧,太伯不但有让心,而且有让术,他的让术高超,都不是用嘴巴讲,全是用做的,每一招都做到绝,因为他是真心的,所以干净漂亮,所以会有好结果。
仲雍卒,子季簡立。季簡卒,子叔達立。叔達卒,子周章立。是時周武王克殷,求太伯、仲雍之後,得周章。周章已君吳,因而封之。乃封周章弟虞仲於周之北故夏虛,是為虞仲,列為諸侯。
……
自太伯作吳,五世而武王克殷,封其後為二:其一虞,在中國;其一吳,在夷蠻。十二世而晉滅中國之虞。中國之虞滅二世,而夷蠻之吳興。大凡從太伯至壽夢十九世。
“仲雍卒,子季简立。季简卒,子叔达立。叔达卒,子周章立。”,就在周章这个时代发生一件很重要的大事。“是时周武王克殷,求太伯、仲雍之后,得周章。”,“周章已君吴”,已是吴国的国君,“因而封之”,就把他封在吴,可是另外还把周章的弟弟叫做“虞仲”,把他封到“周之北故夏虚(之地),是为虞仲”,也就是后来的虞国,“列为诸侯”,所以太伯跟仲雍两个兄弟都让国,最后吴国跟虞国是一家,他们又有两个国家,那么重点在这里了,后来又有学者怀疑,我们讲古书现在要面对很多很多现代的怀疑,又没有时间好好仔细地说明中间的考证过程,所以只能简单地讲要点,要点是什么呢? 有人说,吴国其实是蛮族,所谓太伯跟虞仲都是他们自己讲出来的神话,那么他们故意把祖先托庇周室,来拉抬自己的祖先,可是我们来看看,就《史记》的本文来看,假设真是如此,假设太伯真是假的,不是吴国的祖先,那周武王何必“求太伯、仲雍之后”,又何必把另外一个人封到中原去做虞仲,所以起码周武王是相信这个传说的,那我们后来人相不相信那就但当别论。“自太伯作吴,五世而武王克殷,封其后为二,其一虞,在中国;其一吴,在夷蛮,十二世而晋灭中国之虞”,后来虞亡国了,“中国之虞灭二世”,两代之后,“而夷蛮之吴兴,大凡从太伯到(至)寿梦十九世”,这里点出一个重要人物叫做寿梦,也就是我们以下的重点。
王壽夢二年,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將子反而奔晉,自晉使吳,教吳用兵乘車,令其子為吳行人,吳於是始通於中國。吳伐楚。十六年,楚共王伐吳,至衡山。
二十五年,王壽夢卒。壽夢有子四人,長曰諸樊,次曰餘祭,次曰餘眛,次曰季札。
季札賢,而壽夢欲立之,季札讓不可,於是乃立長子諸樊,攝行事當國。
“王寿梦二年,楚之亡大夫申公巫臣怨楚将子反而奔晋”,楚国有一个臣子申公巫臣跑到了晋国去,他到晋国去做什么呢? 他给晋国献了一个计策,什么计策? 就是“联吴制楚”,晋国跟楚国争霸中原,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方,而申公巫臣深通楚国的情势,于是他告诉晋国,我们可以联合吴国两面夹击楚国,于是“自晋使吴,教吴用兵乘车,令其子为吴行人,吴于是始通于中国。吴伐楚。”,正因为这个样子,吴开始和中国的晋有联络,而且更重要的是,吴开始陷入了和楚一连串的战争之中,它的野心越来越大,当然后来楚国也不可能束手待毙,所以楚国又“连越制吴”,(在)吴国的背后联络越国,让越国夹击吴国,所有的国际局势,你们要了解国际是怎么回事,春秋战国的历史一定要熟读,了解那里面所有的国际局势,你们就知道什么叫“牵一发而动全身”,所有的东西绝对没有你眼睛看到的那么单纯,棋局里面环环相扣,需要仔细思索,我们继续来看后面会怎样。
“吴于是始通于中国。吴伐楚。”。这一年,“十六年,楚共王伐吴,至衡山。”,你会打楚,难道楚不会打吴吗? 你吴一开始有了野心想要进攻楚国,扩大它自己的领土,否则你干嘛替晋做马前卒呢,那楚国不会还击吗? 你国家从此要卷入一连串的战争之中,就在这个时候,“二十五年,王寿梦卒。”,寿梦故去,在他故去之前,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大事,是我们这一段要说的重点。“寿梦有子四人”,他有四个儿子。“长曰诸樊,次曰余祭,次曰余眛,次曰季札。”,你看四个儿子,诸樊、余祭、余眛、季札,季札是最小的儿子,我们来看看,寿梦想要做什么呢? 他想要效法他的祖先太王。“季扎贤,而寿梦欲立之”,他觉得他的小儿子最为贤能,他也想传位给小儿子,就在这个时候,季札知道了这个事情,他“让不可”,你们要明白这个事,从季札“让不可”这个行为,你们就可以去推测,你们觉得寿梦有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口,他一定把这个话说出口了,如果他没有把这个话说出口,请问季札让什么让,他如何能让,人家应该得到的东西你不要才叫做“让”,不应该你得的东西你让什么让,人家没有开口说要传位给你,你怎么能主动表示我要让,所以就从季札主动表示,从他这里的“让不可”就知道,寿梦一定把这个话说出口了,而寿梦把这个话说出口了之后。“季札让不可,于是乃立长子诸樊”,注意“摄行事当国”,让他的长子暂时摄政。
王諸樊元年,諸樊已除喪,讓位季札。季札謝曰:
「……君義嗣,誰敢干君!有國,非吾節也。……」
吳人固立季札,季札棄其室而耕,乃捨之。……
十三年,王諸樊卒。有命授弟餘祭,欲傳以次,必致國於季札而止,以稱先王壽夢之意,且嘉季札之義,兄弟皆欲致國,令以漸至焉。季札封於延陵,故號曰延陵季子。
“王诸樊元年,诸樊已除丧”,服丧期间一过,王诸樊立刻出示要让位给季札,这个时候诸樊还没即位,立刻准备要让位给季札,季札怎么办呢? 注意看季札的反应。“季札谢曰”,谢绝这个事情。他告诉你说,“君义嗣”,君以义当嗣,为什么叫做以义当嗣,因为只有嗣君,我们说过只有继承人才能帮前一任继承人办丧礼,如今丧礼已经办完了,你已经帮前一任的王办过丧礼了,你就理所当然的应该是继承人,所以 “君义嗣,谁敢干君!”,谁能够取代你的位子,那是不可能的。“有国,非吾节也。”,如果这个时候你让给我我就接受,这不是我的节操,这是我失节,各位一定会疑问为什么? 继续往下看,最后会从头来分析。
“吴人固立季札”,可是吴国人知道老王寿梦的心愿,其实那个时候还不是王是国君。国君寿梦的心愿一定要立季札为君,季札怎么办呢? “弃其室”,古时候所说的“室”就是指我们今天所谓的“家”,我们古时候所谓的“家”,在先秦所谓的“家”,指的是士大夫之家,指的是大家族,我们今天小家庭叫做“室”。“季札弃其室而耕”,就是脱离他原本居住的地方,到野外去耕。“乃舍之”,于是吴人只好放弃,季札用行为表现得很清楚,他不要这个国君的位子,他话讲得很明白了,“有国,非吾节也。”,对诸樊来说他想要让位给弟弟,可是季札谢绝了,季札谢绝之后,最后诸樊就登基成为吴国的国君,从这里来看,你们认为诸樊是真心想让,还是表面想让。
“十三年,王诸樊卒。有命授弟余祭,欲传以次,必致国于季札而止,以称先王寿梦之意,且嘉季札之义”,诸樊想了一个好办法,他自以为是好办法,他的办法是什么呢? 那我就先当国君,因为季札要让,我要完成我父亲的想法,我要成全季札让国的义理,所以我先当国君,我当国君,我死了之后传位给我的弟弟余祭,我的弟弟死了之后再传位给我的弟弟余眛,我的弟弟余眛死了之后就应该季札当位了,他就理所当然,哥哥通通死光了,就理所当然应该是他做国君,他就没有什么好让了,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?
“兄弟皆欲致国,令以渐至焉。季札封于延陵,故号曰延陵季子。”,从头到尾这个故事讲到这里,好像理所当然非常漂亮,父亲希望传位给小儿子,小儿子因为觉得这破坏宗法所以不能接受,于是哥哥想出了一个好办法,我们一个哥哥一个哥哥轮流当下去,最后一定会轮到小弟弟季札,这样季札就可以理所当然接受国君之位了。学历史要思辨,你们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吗? 即使我们从最表面来看,这个办法都是一个很蠢的办法,为什么它是一个很蠢的办法? 第一点,如果你要传位给弟弟,你真心要传位给弟弟,我们说你这个诸樊,你说诸樊要不要让,你觉得他是真心还是假意,说实话如果你诸樊真心要让,你为什么不干脆逃走呢? 别人不知道你这个案例,难道你不知道你吴国的太伯祖先的事迹吗? 太伯祖先当年真心要让,不是带着弟弟就一起逃跑了吗? 而你没有逃跑,你还留下来主持完父亲的葬礼,这个时候你才说你要让位给弟弟,那人人都知道你不是真心要让,你真心要让又何必留下来主持完葬礼再说,这是第一点。第二点,你说好,就算他不是完全的真心,可是他要让位给弟弟,这样传下去也会传到季札,那我问你,按照这个计划,他必须要先传位给两个(弟弟),两个弟弟都当完才当(到)季札,那万一季扎先死呢? 人的寿命是天定的,那谁会知道,不一定最年轻的就最晚死,那万一季扎先死了,那你这个图谋岂不是落空了吗? 所以第二点,在可行性上面这是大有疑问。第三点,我们就算按照常理,季札最小,所以季札也会最晚死,我们假设就如此好了,那我问你,你当完国君了换你二弟当,你二弟当完国君了换你三弟当,我们按照正常说,以正常寿命说,那季札登基的时候该是几岁,我们一个哥哥不用多长,除非你代代哥哥都短命,那是运气好你碰上了,只要你按照正常的每一个国君都当他个十几二十年的话,那季札登基岂不在六十七十以后了,那六十七十以后再让季札来当国,就算他再贤能,又能有多大的意义。这只是从最浅的来分析这个,一个计谋从这个规划来看,他要是真的要让,那我们只能说他的智慧实在是够差,怎么会想出一个这么糟糕的办法,那要用什么办法呢? 跑啊,他的祖先太伯不就已经跑给他看过了吗? 那你怎么不跑呢? 这个故事我还没讲完,这个故事的意义,诸樊这样让国的意义只讲了表面的分析,它真正的意义后面会继续分析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
(王餘祭)四年,吳使季札聘於魯,請觀周樂。……
去魯,遂使齊。說晏平仲曰:「子速納邑與政。無邑無政,乃免於難。齊國之政將有所歸;未得所歸,難未息也。」故晏子因陳桓子以納政與邑,是以免於欒高之難。
这样一路让下去,我们说过这个计策不是一个什么高明的计策,可是我们要验证它是不是高明的计策,不能光用道理来推测,历史学不讲空话,所有的东西、道理都必须要实际的历史事实来加以印证,所以我们必要看看后面的历史事实到底如何。“(正)四年,吴使季札聘于鲁”,派遣季札到鲁国去。季札“请观周乐”,“请观周乐”这一段下面有一段很长的文字在原文里头。如果是细心的人这个时候就会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“音乐”是用“观”的吗? 是用看的吗? 为什么在这里要说“请观周乐”,而不是请“闻”周乐呢? 读书要心细,每一个字都要仔细探索它背后的含义,在中国古代的文化之中,有诗必有歌,有歌必有乐,有乐必有舞,诗歌乐舞四者是合一的。当你说你要听一个音乐的时候,同时代表你是要知道它的诗,它的歌,你要看它的舞,这是一个整体,那么诗歌乐舞四者合一,所以叫作“请观周乐”。在观周乐之后,季札又到了其他国家去,我们来看看他在其他国家的表现。“去鲁,遂使齐。”,他到齐国去出使,他有个好朋友叫做晏平仲,他“说晏平仲”,跟他的好朋友提出什么建议呢? 他说“子速纳邑与政”,赶快把你的封地跟你的官职,赶快交出去,你说哪有劝朋友这个样子的呢? 封地是代表了财富,官职代表了权势,你不帮你的朋友增加财富和权势,反而建议他减少财富和权势,有这个道理吗? 有这个道理,环境、时代不同,做法就不一样,当时齐国即将大乱,几个重要的大夫,陈氏、鲍氏、栾氏、高氏开始内斗,这个时候晏氏也是齐国重要大夫之一,你要站哪一边,你站错边选错边就是灭顶之灾,所以告诉他“无邑无政,乃免于难。”,赶快躲开这个大难。“齐国之政,将有所归,未得所归,难未息也。”,如果胜负没有最后得到一个结果之前不会平息。“故晏子因陈桓子以纳政与邑,是以免于栾高之乱(难)”,你看就因为他的话,最后终于免于此难。
去齊,使於鄭。見子產,如舊交。謂子產曰:「鄭之執政侈,難將至矣,政必及子。子為政,慎以禮。不然,鄭國將敗。」去鄭,適衛。說蘧瑗、史狗、史、公子荊、公叔發、公子朝曰:「衛多君子,未有患也。」
自衛如晉,將舍於宿,聞鐘聲,曰:「異哉!吾聞之,辯而不德,必加於戮。夫子獲罪於君以在此,懼猶不足,而又可以畔乎?夫子之在此,猶燕之巢于幕也。君在殯而可以樂乎?」遂去之。文子聞之,終身不聽琴瑟。
“去齐,使于郑。”,到了郑国去。“见子产,如旧交。”,这个就是一见如故,一看到对方就好像老朋友一样,因为意气相投。“谓子产曰”,他跟子产说了。“郑之执政侈”,郑国的执政有太多过分的地方。“难将至矣”,大难就快要来临了,你看这个人是不是个乌鸦嘴,到哪里去都跟你们讲,国家要有大难了,可他是一片好心。君子一叶落而知秋,看到一个端倪,就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样子,一般人没有等到春雷响,不知道春天要来临了,这就是差别,聪明才智的差别,季子是个有智慧的人,你们从这里面就可以看得出来。他跟子产怎么说呢? “政必及子。子为政,慎以礼。不然,郑国将败。”,他告诉子产,郑国现在的执政有太多过分的作为,那个时候执政并不是子产,所以他认为郑国很快就要迎来大难,可是你不要担心,大难之后,最后政治一定会交到你的手上,等你当政的时候,你要记得以礼治国,不然不能够免于他日郑国的衰败,告诉他的朋友该怎么做。“去郑,适卫。”,到卫国去。“说蘧瑗、史狗、史鰌、公子荆、公叔发、公子朝曰”,他认识了这么多的人,告诉他们说“卫多君子”,卫国有这么多的君子在位,你们要知道,君子进,小人就退,反过来,君子退,小人就进,就这么简单,这儿既然有这么多君子在位,“未有患也”,卫国是没有什么大难的,你这么多君子在位的国家,不会有什么大患难的。
“自卫如晋,将舍于宿”,这个字(宿),古学者有不同的念法,有人念cù,有人念qī,那不管,这基本上是一个地名,在这个地方“闻钟声”,听到人家有用钟鼓来作乐,他听了之后非常奇怪,他说“异哉!吾闻之,辩而不德,必加于戮。”,一个人口才非常好,可是却没有实际的德行,他言行不符,这样的人最容易招来祸患。“夫子获罪于君以在此”,他就告诉这里的夫子,指的是演奏这个音乐的大夫,他叫作孙文子,孙文子获罪于君就因为他辩而不德,这个时候你应该心中感到恐惧。“惧犹不足,而又可以畔乎?“,什么叫作“畔”? “畔”这个字在这里指的是“乐”,音乐的“乐”,人会演奏音乐,在古人来看音乐分大乐和小乐,大乐用钟鼓,小乐用琴瑟,所以我们讲琴瑟和鸣,琴瑟和鸣是小乐,指的是你在房间里面所演奏的音乐,大乐在庙堂之上必用钟鼓,他这段话的意思就是,你孙文子已经因为“辩而不德”而获罪了,获罪在外面你应该检讨自己的不德而心生恐惧,你恐惧了都不一定能补救,结果你居然在这里演奏钟鼓音乐来作乐。“夫子之在此,犹燕之巢于幕也。”,什么叫作“燕之巢于幕”呢? 燕子要把巢做在募布之上,布幕在四边围起来,结果燕子没有筑巢在墙壁之上,筑巢在布幕之上,你认为那个巢能够稳固吗? 那不是朝不保夕吗,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。“君在殡”,那个时候君正在殡葬的期间,“而可以乐乎?”,因为这个时候正在国丧期间,而国丧期间已经获罪的孙文子,不但不知道恐惧,还利用丧期来演奏音乐,这不是要替自己招来祸患吗? “遂去之。”,立刻离开晋国,孙文子知道这个事情,“文子闻之,终身不听琴瑟。”,他再也不听琴瑟,小乐是琴瑟,连琴瑟都不听何况是钟鼓,他终身再不闻音乐,他觉得非常后悔,做过错的事情。
適晉,說趙文子、韓宣子、魏獻子曰:「晉國其萃於三家乎!」將去,謂叔向曰:「吾子勉之!君侈而多良,大夫皆富,政將在三家。吾子直,必思自免於難。」
季札之初使,北過徐君。徐君好季札劍,口弗敢言。季札心知之,為使上國,未獻。還至徐,徐君已死,於是乃解其寶劍,系之徐君冢樹而去。從者曰:「徐君已死,尚誰予乎?」季子曰:「不然。始吾心已許之,豈以死倍吾心哉!」
“适晋,说赵文子、韩宣子、魏献子”,你们看到赵、韩、魏三个没有,马上知道这三个大夫,后来就是赵、魏、韩三国的先祖,他说“曰:‘晋国其萃于三家乎!’”,晋国到最后一定要归于你们三家的,“将去”,要离开的时候,“谓叔向曰:‘吾子勉之!’”,你要好好地勉励自己,“君侈而多良大夫”,君王为政多有奢侈过分之处,可是底下的大夫个个都比君王杰出,“皆富”,而且他们本身的家族,势力、财富都非常的庞大,我认为“政将在三家”,最后一定要被这三家分晋,这是他对未来的预言,他的预言全部都应验,他告诉叔向应该怎么样呢? “吾子直”,你这个人性格太耿直了,“必思自免于难”,你一定要想一个办法,让自己能免于三家分晋所带来的患难,前面这几段讲的是季札的智慧,季札每到一国,都能预先看出这一国的情势,而且都能够相应提出良好的建议,你们看看季子的聪明才智如何,看过季子的聪明才智之后,我们再来看下面这个故事,要认识季子,这个故事是非常重要,是各位从小就听过,耳熟能详的“季札挂剑”的故事,这故事到底在说什么,我们来往下看,
“季札之初使,北过徐君。”,他从吴国要到中原去,中间会经过徐国,经过徐国的时候,“徐君好季札剑”,当时的成年人,记不记得以前讲“秦始皇”,王冠带剑,当时的成年人身上都必须佩剑,季札出使,他当然会带剑,他带的也必然是口好剑,因为他要代表吴国出去,而徐君非常非常喜欢季札的那把剑,可是他有没有说呢? “口弗敢言”,他没说,他说不出口,你怎么能够见面就夺人所好,但他真的打从心中喜欢这把剑,你不说但是不是代表季札不知道呢? 当然不是,你不必说,聪明才智高的人,从你的眼神、行为举止,也知道你想干什么,“季札心知之”,他心里面知道,季札有没有说,他也没有说,他为什么不能说,因为说破了就伤感情了,你说破了这个事,你准不准备把这个剑送给他呢? 不能,因为你要出使,经过徐国向北方中原出使,如果是私人的情谊,你可以大方地把剑送给人家,可是现在是代表国家,代表国家出去,没有一口好剑,是让人看不起的,这个时候他“心知之”,他又不能够在这个时间点,把剑送给徐君,所以他不能说破,而且如果他说破了,岂不是揭露了徐君见面就想夺人所好的意思,这不是伤感情吗? 这不是朋友相处之道,而且更重要的是,这失礼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
“为使上国,未献。”, 因为他要出使上国,到中原诸国去出使,所以没有把这口剑送给徐君,“还至徐”,注意这里面用的不是“经”徐而是“还”徐,“经”徐是我顺便经过徐国,“还”徐是我专程要到徐国来,为什么专程要来徐国? 因为季札在当初,就想要把这口剑送给徐君了,只是因为要出使上国,那个时间点不行,如今已经出使完中原一圈回来了,他要专程到徐国去,把这口剑送给徐君,那就顺理成章,没有问题了,可是人算不如天算,怎么个不如天算法呢? “徐君已死”,徐君死掉了,我就跟你们讲,前面讲,寿命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的,徐君死掉了之后,季札该怎么办,如果你是季札,你想送这口剑,可是你想送这口剑的人已经死了,他心里面很喜欢,那是他生前,他现在已经死了,试问如果是你,你该怎么办?想清楚我们现在看季札怎么办。“于是乃解其宝剑”,把他的宝剑解下来,“系之徐君冢树而去”,把它绑在徐君坟冢前面的树上面,”从者曰”,你们就会觉得,你们看他的从者怎么说,跟随他的跟班怎么说,跟班说,“徐君已死,尚谁予乎?”,徐君不是已经死了吗,你要把这口剑送给谁,你绑在树上要干嘛,是准备送给谁呢? 我们来看季札怎么说,“季子曰:‘不然。’”,“始吾心已许之,岂以死倍吾心哉!”,季札为什么这么做,你们要明白一件事情,我们一般讲“信”,我们都会说人言为信,人言为信,说得对不对呢? 人言为信,说得对,人言,说出来的话就要做得到,可是人言为信,是不是最高境界呢? 它不是最高境界,最高境界是什么呢? 最高境界是孟子所说的,“有诸己之谓信”,“信”,不一定要说出口才要去遵守,说出口了才遵守,没说出口就不遵守,那层次不太高,“信”不是对别人守信,是对自己守信,当自己立下了一个心愿,我要把这口剑送给你,我就无论如何要完成这个心愿,“岂以死倍吾心哉!” ,季札在乎的不是倍徐君,而是“倍吾心”,你们就知道,“信”真正最高的含义到底是什么? 因为我心中已经对你许下了誓言,即使我嘴巴没有说,即使你也不知道,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个誓言,完成这个誓言的目的,不在乎一口剑,也不在乎这个事情,对跟班来看到底有没有意义,我做这个事情不是做给俗人看的,我做这个事情,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的心,你们看看,季札的见识,和一个跟班的见识能相差多少,太史公描写季札这一路出使的过程,到最后把季札挂剑的故事写到最后,正是为了让我们明白,延陵季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,什么样的人才做什么样的事,正因为你做了什么样的事,才能证明你是什么样的人,你必须先了解季札的为人,你才会知道吴国后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,季札在当时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决定。
十七年,王餘祭卒,弟餘眛立。四年,王餘眛卒,欲授弟季札。季札讓,逃去。
於是吳人曰:「先王有命,兄卒弟代立,必致季子。季子今逃位,則王餘眛後立。今卒,其子當代。」乃立王餘眛之子僚為王。
王僚二年,公子光伐楚,敗而亡王舟。光懼,襲楚,復得王舟而還。
“十七年,王馀祭卒”,后来他弟弟“馀眛立”,他又传给了他弟弟,“四年,王馀眛卒,欲授弟季札。”,我们前面说过,兄弟几个人传位,现在将传到季札身上了,就在这一刻,假设你是季札,你会怎么做,几个哥哥都已经当过了国家的国君了,父亲也死了,几个哥哥兄弟相传,就是为了让给最小的弟弟季札,兄弟想要让位之心天下皆知,换了你是季札,你接受还是不接受,我们来看看季札的反应是什么,“季札让,逃去。”,他不愿意接受,不但不接受,而且跟他的祖先太伯一样,逃跑了,他不见了,不见了怎么办呢? “于是吴人曰:‘先王有命,兄卒弟代立,必致季子。’”,你看,吴人人人皆知,兄弟代立的目的就是因为先王有命,他们要传位季子,“季子今逃位”,可是季子跑了,“则王馀眛後立”,于是决定立他老三的儿子,馀眛的儿子来做王,“今卒,其子当代。乃立王馀眛之子僚为王。”,他就立了吴王僚,吴王僚是老三的儿子,问题来了,老大传给老二,老二传给老三,原本老三准备传给老四,可是老四不要,他跑走,老四为什么不要,我们后来再来分析这个问题,但老四现在不要,他跑了,跑了之后于是国人就决定,应该把这个位子给老三的儿子,那问题在哪里? 问题在老大老二也有儿子啊,老大的儿子叫做公子光,如果按照原本的嫡长子继承制,他的父亲做完了以后应该希望公子光来继任吴王,可他的父亲传位给弟弟,弟弟又传位给弟弟,最后变成了弟弟的儿子来继位,如果你是公子光,你做何感想,我们来看看公子光怎么做。
“王僚二年,公子光伐楚”,我说过,从寿梦以后,吴楚就不断相伐,“败而亡王舟”,结果他被楚国打败了,把王舟把最大的那艘船,原本是用来载王的船给弄丢了,丢到敌人的手上,“光惧,袭楚”,于是光感觉到恐惧,怕回去之后,吴王僚以这个作为缘由,把他给杀了,于是他决定冒死去袭击楚国,结果呢? “复得王舟而还”,读这个东西的时候,各位同学一定要心细,吴世家是写吴国的历史,一个诸侯国的历史,诸侯国的历史里面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不能全记,大事要记,小事不必记,问题是什么是大事? 什么是小事? 伐楚是一件重要的事,可是丢掉船再拿回船,从头到尾并不是丢一个城拿回一个城,并不是丢掉多少人拿回多少人,而是丢一艘王舟得一艘王舟,为什么这样的事要反复的在史书中记载,讲的这么清楚,这件事情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? 这件事情正是作者在暗示你,王舟失而公子光能复得,因此王位失,公子光也能复得,他是一个连王舟丢掉都要千方百计袭击楚国,楚是当世之大国,务必把王舟拿回来为止的人,以这样的人的心性,你认为本来应该是他的王位如今丢掉了,他会甘心吗?
五年,楚之亡臣伍子胥來奔,公子光客之。公子光者,王諸樊之子也。常以為吾父兄弟四人,當傳至季子。季子即不受國,光父先立。即不傳季子,光當立。陰納賢士,欲以襲王僚。……
初,楚邊邑卑梁氏之處女與吳邊邑之女爭桑,二女家怒相滅,兩國邊邑長聞之,怒而相攻,滅吳之邊邑。吳王怒,故遂伐楚,取兩都而去。
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这样的伏笔,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,“五年,楚之亡臣伍子胥来奔(犇)”,伍子胥来啦,伍子胥是什么人呢? 简单的跟各位说,史记有他列传,这个人他父亲是楚国的太子太傅,楚国的太子要迎妇于秦,要娶一个秦国的公主做老婆,结果他的父亲,当时的楚王,看到嫁来的秦国公主漂亮,于是就抢夺儿子的老婆据为己有,因为害怕儿子报复,最后只好铲除太子一党,然后伍子胥的父亲和哥哥就因为这样被杀了,伍子胥只身逃离楚国,天下所有的国家都在考虑,最后他决定去吴国,读到这里你们一定要深想,假设你是伍子胥,你为什么要去吴国? 你说因为吴国跟楚国是世仇,两边彼此相伐,要打败楚国需要仰赖吴国的力量,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晋国呢? 晋楚相伐,晋是中原霸主,当年巫臣逃跑不也是先去晋国,才以晋国的名义出使吴国吗? 为什么你不去晋国? 难道天下只有吴国可以对抗楚国吗? 说得更清楚一点,难道吴国是对抗楚国最好的选择吗? 为什么伍子胥要来? 你们先记着这个,这也是伏笔,我们后面讲清楚。
伍子胥来了以后,注意“公子光客之”,看到没有,公子光听说伍子胥来了,把他迎为宾客,来对待他,问题来了,公子光是谁,他为什么要拿伍子胥做贵客来对待,他所谋者何,我们要知道,公子光不是吴王啊,公子光只是个公子,为什么要这么礼遇伍子胥? 这和公子光的身份有关。“公子光者,王诸樊之子也。”,就是我前面说,他是老大的儿子,原本王位应该是他的。“常以为吾父兄弟四人,当传至季子。”,如果兄弟四人,他们要传至季子也就算了,“季子即不受国,光父先立。”,诸樊是先立的,“即不传季子,光当立!”,那我是嫡长子,应该是我啊。“阴纳贤士”,他的王位没有了他怎么办,他甘心吗? 不甘心,于是“阴纳贤士”,这个“阴”字用得多好,不为人所知就叫做“阴”,我在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,不断地招纳贤士,目的是什么? 注意看,为什么我前面讲王舟? 记不记得前面讲,公子光“惧,袭楚”,“光惧,袭楚”,“袭”字,这里说公子光为什么“阴纳贤士”,“欲以袭王僚”,又一个“袭”字,前后对举,就是告诉你,王位必将失而复得,而他用的手段就是什么? 就是“袭”,我们来看看怎么袭王僚。
我们要问一个问题,那吴国跟楚国两个国家为什么会打得这么激烈,难道就只是因为当年巫臣来叫吴国打楚,吴国就要打楚吗? 吴国又不是你晋国养的狗,他干嘛要做这种事情呢? 吴国之所以做这个事情,当然有远因有近因,吴国自己的野心固然是一回事,可更重要的是,这两个国家结下的世仇远远在这之前,他们的根源从哪里来的呢? 你看,“初,楚边邑卑梁氏之处女与吴边邑之女争桑”,两个国家交汇的地方,当时有两个村子,两个村子的少女为了采桑争桑树的叶子,争一棵桑树的叶子,发生了争斗,于是争斗不断扩大的结果是,“二女家怒相灭”,一家便跟另外一家,这两个少女的家庭,就彼此互相攻伐,最后从两个人的仇恨,变成两家的仇恨,接下来两家“怒相灭”以后,“两国边邑长闻之,怒而相攻,灭吴之边邑。”,楚国跟吴国从两家的仇恨,变成两座城的仇恨,一个城把另外一个城给灭掉,“吴王怒,故遂伐楚,取两都而去。”,于是从两个城的仇恨,变成两个国的仇恨,相伐永远不断,彼此战争,我这里是节选,你们去看原文,原文描写吴楚之间战争的文字更多,几乎是年年相伐,两个国家兵连祸结,于是才要到达这个地步,太史公这一段在写什么,他在告诉你,人的争夺跟仇恨,只要一开始,就永无止境,争不是解决世界上问题的办法,争只能让人得益于一时,可却埋下永远祸乱的根苗,吴国跟楚国双方死伤了这么多人,最早的原因也不过就是因为两个少女要抢夺桑树上的桑叶,最后就演变成两国之间的大战,一国不把另外一国给打倒决不罢休,为什么呢? 太史公这段就在告诉你,为桑且争,何况为国,女争桑,王就能争国,争夺就永远断不了。
伍子胥之初奔吳,說吳王僚以伐楚之利。
公子光曰:「胥之父兄為僇於楚,欲自報其仇耳。未見其利。」於是伍員知光有他志,乃求勇士專諸,見之光。光喜,乃客伍子胥。子胥退而耕於野,以待專諸之事。
“伍子胥之初奔吴” 他刚到吴国的时候,其实最早找的不是公子光,而是吴王僚,因为只有吴王僚能帮他报仇。“说吴王僚以伐楚之利”,他说服成功没有,为什么没有成功? 因为有人作梗,谁作梗,公子光。“公子光曰:‘胥之父兄为僇于楚,欲自报其仇耳。未见其利!’,于是伍员知光有他志”,不可告人之志,为什么? 公子光为什么要阻碍伍子胥,因为伍子胥是个人物,人物不能为人所用,公子光是奸雄,奸雄怎么能让一个杰出人物为自己的敌人所用呢,所以他要阻碍伍子胥,那伍子胥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两个可能,一种是公子光真是为国着想,他希望两个国家之间不要再发生战争,可是公子光过去几次带兵主动出击楚国,以他过去的经历来看,这样的可能性小,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公子光不希望伍子胥为吴王僚所用,所以伍子胥做出了大胆的推测,公子光有他志。伍子胥的推测对还是不对,别人的心我们要去猜测,猜测的结果往往也只有自己知道,猜测的对不对只能自证自知,为什么? 因为你无法求证于人,猜测人的心意是不能求证于人,你问谁都没用,就算你问对方,对方也未必会告诉你真话,要知道你猜测的对不对,只能从具体的行为来印证,我们来看伍子胥怎么证怎么知。
“乃求勇士专诸,见之光。”,他去找了一个勇士专诸,要推荐给公子光,你看他下的这一步棋。“光喜”,就从“光喜”这个反应,伍子胥就能到此确定,公子光有不可告人之志,否则何以我献勇士专诸你会这么高兴呢? 你这么高兴就是因为你真需要这样的人,而我把这样的人推荐给你了,那“光喜”之后,他怎么对伍子胥呢? “乃客伍子胥”,这就是我们前面讲“客之”的来源在这里,他拿伍子胥当贵客看待,你看看公子光的反应,再来我要问你们,所以就知道他真想用伍子胥,再有我问各位,假设你是伍子胥你会怎么办,在这一刻。你们看看伍子胥怎么办,看看他的想法,来跟我们自己原本的想法做比较。“子胥退而耕于野”,为什么? 什么叫“耕于野”,“野”就是远郊,城的外面,离城远的地方叫做“野”,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耕呢? 为了藏身观世,局势不定时机未到,公子光要“客之”,你还不能贸然接受,他到底要观世,要等待什么? 下面说了“以待专诸之事”,等待专诸那件事情的完成,专诸哪件事情的完成,你们对历史熟悉的人就会知道,在《刺客列传》里头有完整的描写,专诸要去刺杀吴王僚,他要等这件事情完成。
就目前这个事情我们先简单讲到这里,我们做个分析,你们看看伍子胥,这里面要分好几面看,我前面跟你们讲,你们从公子光作梗到公子光后来“喜之”而“客之”,就可以知道公子光是个奸雄人物,再来我们回头来看伍子胥,那伍子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 伍子胥想要报仇,公子光阻碍了他,不让他报仇,报仇是伍子胥毕生之志愿,今天有人竟然阻碍你,不让你完成,你应该作何反应,你应该觉得愤怒而生气,可是你看看伍子胥后来的作为,他一点也不怨恨公子光妨碍了自己,他知道公子光有他志,还要千方百计地找人来成全公子光,为什么? 因为他要达到他的目的,从历史上你就知道,要成功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把你的理智放在感情之上,秦始皇如是,伍子胥也如是,那我们再来看,再来下面一点,伍子胥献专诸给公子光之后,他为什么要“退而耕于野”呢? “退而耕于野”这个举动代表什么意思呢? 你们想想,如果你是伍子胥,你现在做了这个事情,这个事情如果成功,“以待专诸之事”,你就有献专诸之功,对吧,功莫大于进贤,能够进贤者受上赏,你有献专诸之功,如果不成呢? 事情有成功就可能有失败,如果专诸成功了,你当然就替公子光立下了大功,可是万一专诸失败了呢? 专诸失败吴王僚成功呢? 吴王僚成功,你在野保身,你“退而耕于野”,这个事情表面上看起来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,而且如果你答应了公子光,公子光要“客之”,你真的就到他府上去做了他的宾客,请问这件事假设让吴王僚知道了,不是引起吴王僚之疑吗? 吴王僚会怎么怀疑公子光跟伍子胥,哪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说另外一个人坏话,结果回头来这个人反过来重用这个人的道理呢? 所以为了不起人疑窦,他也得“退而耕于野”,而且退一万步来讲,置身事外才能旁观者清,旁观者清就好像你在棋局之外看待这个棋局,你才能够纵览全局,这就是伍子胥谋划的事情,不管是进一步,退一步,不管就这个东西的表和里,他重重安排选择,每一步都到位,那你说除了这些之外,你提出的这些之外,你们这样听来听去,他就是为了保身,那么你说旁观者清能够纵览全局,除了这之外 还有什么好处吗? 还有好处,伍子胥这个人真是个人物,你置身事外“退而耕”,注意,你说他要跟公子光避嫌,那他为什么不跑得更远一点,他就跑到其他的国家去就好了,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城附近呢? 在城的附近,在野在远郊的地方是为了跟公子光划清表面上的界限,而在这个距离,吴王僚仍然知道有这个人,仍然有机会跟吴王僚接触,只要有这个机会,他就有可能同时获得两边的消息,因为吴王僚不防备他,不防备他,就可能得到吴王僚的消息,有了吴王僚的消息,就能对公子光发挥更大的作用,换句话说,从这一刻开始,伍子胥的重重布局已经架好了,就看天运能不能让专诸之事成功了。
做一件事必要算到无可再算,准备到不能够再准备为止,到了这一步,尽完人事,你才能够看天命,我们看看天命到底会怎么样。在讲下面的发展之前先说下伍子胥跟公子光这两个人,他们其实在这一刻已经是一伙的了,表面上却好像保持着很远的距离,乍看之下仿佛是因为伍子胥因为公子光阻碍他而负气出走,你们要知道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是你表面上看那么简单,不但不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,而且真相往往超乎一般人所能想象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
十二年冬,楚平王卒。十三年春,吳欲因楚喪而伐之,使公子蓋餘、燭庸以兵圍楚之六、灊。使季札於晉,以觀諸侯之變。楚發兵絕吳兵後,吳兵不得還。
於是吳公子光曰:「此時不可失也。」告專諸曰:「不索何獲!我真王嗣,當立,吾欲求之。季子雖至,不吾廢也。」專諸曰:「王僚可殺也。母老子弱,而兩公子將兵攻楚,楚絕其路。方今吳外困於楚,而內空無骨鯁之臣,是無柰我何。」光曰:「我身,子之身也。」
“十二年冬,楚平王卒。”,这位楚平王就是刚才我说抢儿子老婆的那个。“十三年春,吴欲因楚丧而伐之”,因为楚国有丧事,所以准备出兵。“使公子盖馀、烛庸”这两个人,“以兵围楚之六、灊。”,这是地名,而且除了出兵之外,当时吴国吴王僚还做了另外一个举动。“使季札于晋”,派遣了季札到晋国去,“以观诸侯之变”,这是个国际局势,吴国要出兵伐楚国,必须知道诸侯会作何反应。结果楚国也是大国,“楚发兵绝吴兵后”, 把吴国兵的后路给截断了,“吴兵不得还”,就在这个时候,千载难逢的时机到了公子光手上。“于是公子光曰:‘此时不可失也!’”,为什么“时不可失”? 什么“时”不可失? 两件事,第一件事情,军队在外不可失,这是重要的。还有哪一样东西是时不可失,还有一样东西也在外面,季札也在外面,这前面两句不在讲这个事情吗? 一个讲发兵,一个讲季札出使于晋,季札也不在这个国家里面,如果季札在这个国家,在吴国,一人兴邦,一人定国,他是能够定国之人,你袭击王的阴谋未必那么容易成功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
“告专诸曰:‘不索何获!’”,什么叫作“索”? 传统的注解就会告诉你“索”就是“求”,说是求境界不够深,“索”是“曲求”,什么叫作“曲求”?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能直求,必须别出蹊径,那就叫做曲求,“不索何获!我真王嗣,当立,吾欲求之。季子虽至,不吾废也。”,你看到没有,为什么我前面说时不可失包括季子? 就是他要做成既定事实,让季子就算回来了,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,可是如果还没成事实之前季子在,那就徒增无限变数,“专诸曰:王僚可杀也。母老子弱,而两公子将兵攻楚,楚绝其路。”,重要的军队,重要的公子都在外面。“方今吴外困于楚,而内空无骨鲠之臣”,你看到没有,内外俱空。“是无奈我何!”,没有人能阻止我们的图谋,你要特别注意,他们是怎么一步一步盘算计算各个条件的。“光曰:‘我身,子之身也。’”,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,意思是什么呢? 我一切的安危成败就交给你了,我们看看专诸是怎么刺王僚的。
四月丙子,光伏甲士於窟室,而謁王僚飲。王僚使兵陳於道,自王宮至光之家,門階戶席,皆王僚之親也,人夾持鈹。公子光詳為足疾,入于窟室,使專諸置匕首於炙魚之中以進食。手匕首刺王僚,鈹交於匈,遂弒王僚。
公子光竟代立為王,是為吳王闔廬。闔廬乃以專諸子為卿。
“四月丙子,光伏甲士于窟室”,什么叫做“窟室”? 他在家里面挖了地洞,挖了地道那叫做“窟室”,表面上看不出来有甲士藏在里面。“而谒王僚饮”,他去见王僚,请他到家里头饮宴,王僚防不防备公子光吗?王僚防备公子光,他怎么防备法,从下面的举动看得出来。“王僚使兵陈于道,自王宫至光之家,门阶户席”,看到没有,从王宫一路排列所有的军队到公子光的家,你看《史记》写得多详细,不但到他家,到他家的门,到他家的台阶,到他家实际招待的房间,甚至布置到了房间里头吴王僚坐的那个席上,重重防备,用“兵陈于道”,一路这样排列,你能说他防范不严谨吗? 他防范得太严谨了,他既有防范公子光之心,也想到各种可能性,结果是什么呢? 不管是“门阶户席,皆王僚之亲也”,全部是他信得过的人,“人夹持铍”,每个人手上都带着武器。“公子光详为足疾”,假装他脚有毛病,“入于窟室”,自己躲到地洞里面去,他为什么要躲到地洞? 因为接下来就要刺杀吴王僚了,万一突然士兵发现有公子光,要为吴王僚报仇怎么办,那不是倒霉吗? 他当然要找地方藏起来。“使专诸置匕首于炙鱼之中”,在烧烤好的鱼里面藏了一把匕首,这后世我们流传的“鱼藏剑”就是这个东西了。“以进食”,让他把这个鱼呈给王僚,“手匕首刺王僚”,结果就是从鱼里面把匕首抓出来刺杀王僚,注意“铍交于匈”,他刺杀王僚成功,专诸也死了,刚才不是说“人夹持铍”吗? 保卫王僚的那些人带着武器,那武器就交于专诸之胸,专诸就这样阵亡了,可是就算阵亡了,专诸也成功了。“遂弑王僚”,把王僚给杀了。“公子光竟代立为王,是为吴王阖庐。”,看到没有,这前后的经过《史记》写得多简略
《吴越春秋》里讲得比较详细,《吴越春秋》怎么说的呢? 我们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说下。《吴越春秋》说吴王这个人防备公子光,可他被公子光终于发现吴王是有一个弱点的,他的弱点就是吴王非常喜欢吃鱼,他对于鱼非常非常的爱好。于是公子光就派专诸专门去学怎么烹鱼,怎么制鱼,专诸学会了以后,把这个鱼调理得非常美味,公子光就把专诸请回家里头来当厨师,让他烧鱼,天天用他烧的鱼招待宾客,让整个吴国都城里面人人都在传颂,公子光来了一个天下做鱼做得最好吃的厨师,这样的名声流传到了吴王僚的耳朵里面去,吴王僚才决定要到公子光家里面去吃这条鱼,才会中招。那我们就问,那吴王僚怎么会这么笨呢? 他为什么不在王宫吃那个鱼? 把那个厨师找回王宫里面来就好了,问这个问题的心够细也够聪明了,不过可能不太懂得吃,你们要知道每一个厨师都有他习惯的厨房和习惯的环境,换了一个厨房,换了一个环境,那个味道就会变了,如果你要追求天下第一的美味,一定要让那个厨师在最适合他的环境之下发挥,吴王僚是深懂美食之道的,所以他一定要到公子光家。到公子光家他不是没有防备,你们看防备得如此重重森严,最后还是中招,读完这个故事以后,那我们就要问王僚为什么失败?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,所以招致这样的下场。他不是没有防备,可是人家一路设计,他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? 很简单,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他爱吃鱼,你说这也能够叫做错吗? 人谁没有喜好呢? 爱吃鱼不是罪,可是爱吃鱼爱吃到人人皆知,连你的敌手都知道,那就是莫大的错误,在法家来看,做领导者的人,决不能轻易让自己真正的好恶为人所知,因为你的好恶就是你的弱点,你的弱点一旦被人摸透了,人家就可以针对这个弱点设下重重陷阱来对付你。那我们就得想,吴王僚如此重重防备,戒备如此森严,为什么专诸还能成功呢? 读历史一定要把这个东西想清楚,想出来人家的成败、利弊、得失的原因何在,原因很简单,因为这是新招,吴王僚没想到,就这么简单。前面公子光不就告诉你吗? “不索何获”,索是曲求,已经提示得很明白了,什么叫做“索”? 就是要别出蹊径,什么叫别出蹊径? 就是别人没想到的招才叫别出蹊径,人世间为什么要“曲”? 人世的事情,有时候两点之间的直线未必是最短的距离,反而是找到一条路,别人没想过的路,往往才是最短的距离。
接下来分析下这个事情,吴王僚是因为这是新招,所以他没成功,这个固然知道,那我们就要来从头来分析。可是公子光是怎么谋划这个事情的呢? 就是“政略决定战略”,“战略决定战场”,“战场决定战术”,“战术决定武器”,我们拿这个原则要来检验公子光是怎么做,这是最清楚的方法,什么是公子光的“政略”? 公子光的“政略”,《史记》里面都写得很清楚,要袭吴王僚,这是他的政略,大方针,我就是要袭击吴王僚,我要抢回本属于我的位置。接下来“政略”就要决定“战略”,他的战略是什么呢? 他用鱼用吴王僚最喜欢的东西,抓住他的弱点,我必要成功,因为你抓住了对方的弱点,所以对方一定要按你想的来做,所以这叫做战略,战略就是用鱼。“战略决定战场”,战场是什么地方呢? 就是公子光他家,因为已经决定用鱼,要让鱼保持最好的美味非得在他家不可,这就叫“战略决定战场”。“战场决定战术”,战术是什么呢? 就是我要利用进鱼的这一刻刺杀,才能够成功。“战术决定武器”,既然你决定要从进鱼的这一刻刺杀才能成功,那一把匕首就一定要能是藏在鱼里面,所以才叫“鱼藏剑”,藏在鱼里面的,这就叫“战场决定武器”。分析一个事情古今是一体的,你能看得懂古代,你才看得懂今天,你看不懂今天的人,你绝对看不懂古代,同样是看得懂,要看你看到多深,看到多明白,你要想得清楚明白,才能从历史事件中提炼出抽象的原则,能为你的生活所用,那你要如何想明白呢? 以这个故事为例,读历史书甚至读任何书,不外乎就是十六个字的原则,哪十六个字?“设身处地、揣摩通透、体贴入微、洞见表里”。“设身处地”,把自己放在那个人的位置去想,每一个人物都想过一遍,在那个环境下,你会做什么选择,接下来就要揣摩,不但要“通”,而且要“透”,把每一个环节都想得清清楚楚,每一种可能性都想到,光想到每一种可能性够不够呢? 不够,因为想每一种可能性是道理,人不是只有道理,人还有性情,要知道对方的情,非得“体贴入微”,只有做到前面三步工夫,才能够“洞见表里”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
吴王阖庐登基以后,他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事情,他的第一件事情是“乃以专诸子为卿”,给专诸的儿子做到卿相的高位,回报专诸为他牺牲的美意。我们说过成功以后的第一件事就看出这个人的心性,他连专诸都重用,他不会忘记伍子胥的。
季子至,曰:「茍先君無廢祀,民人無廢主,社稷有奉,乃吾君也。吾敢誰怨乎?哀死事生,以待天命。非我生亂,立者從之,先人之道也。」復命,哭僚墓,復位而待。……
“季子至”,这个时候季子从晋国回来了,假设你是季子,你该怎么办,你面对这个国中,刚刚有一个公子把王给杀了,自己当了王,你该怎么办? 你们看看季子的回答,“季子曰:‘苟先君无废祀’”,我们的祖先香火不会断绝,“民人无废主”,老百姓不会没有人来主持这个国家,“社稷有奉”,国家能够得到好的统治,“乃吾君也”,能做到上面这三个,就是我的君主。注意下面,季子下面这个话吐露他真正的心情,“吾敢谁怨乎?”,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我能怨谁呢? “哀死事生,以待天命。”,我只能“哀死事生”,什么叫作“哀死”? 后面就会讲到,他去哭吴王僚的墓,什么叫作“事生”? 他是使者,必须回来向国君回报他的任务,继续完成公子的本分,接下来尽人事,我所能做到的都做到了。“以待天命”,让上天来决定未来的安排,这不是我能力所能管的事情了,你说这是对的吗? 季子这样的心态对吗? 你们要问,吴国弄到这样的大乱,难道根源不就是因为当年你季子不愿意做国君吗? 如果当年你愿意接位,岂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的大乱,也不会发生这样国家父子兄弟相杀这样的事情吗? 你以为季子没想到这一点吗? 季子说了一句话,“非我生乱”,这四个字讲得太好了,后面会分析。“‘立者从之,先人之道也。’复命”,回去向公子光,就是新的吴王阖庐,回报他出使以后的任务的结果。“哭僚墓,复位而待。”,最后回到他公子的本位上,以待什么,以待天命。
我们好好地分析这个事情,季子说“非我生乱”,你们觉得是对的吗? 当年寿梦想要把他这个位置给季子,季子一再推让,没有季子的推让,不会有吴王僚跟吴王阖庐之间这样的相杀斗争,而如今吴王阖庐弑君登位,你季子回来为什么不讨伐他? 为什么不以正视听? 你怎么能说“非我生乱”呢? 事实上季子说的是对的,他说的对在哪里,我们一样一样去分析,我们把这个事情从头到尾再看过一遍,如果你们认为季子不对的人,那就把这个事从头来分析给你们一遍。请问在当年寿梦要传位給季子的时候,我们回到事情的一开头,是寿梦要传位給季子,季子能不能接受呢? 季子不能接受,为什么不能接受? 因为做这样的事情破坏宗法,第一点季子是个君子,君子有他心中礼义的标准,他不能为了能够让自己登上国君之位,而破坏了宗法秩序,这是第一点。第二点,这伤害兄弟感情,为什么伤害兄弟感情? 爸爸这么说了,哥哥不得不让,可是哥哥是真心要让吗? 当然不是,哥哥真心要让,他早就跑掉了不是吗,我们讲过太伯的例子,哥哥人还留在这里,他就没有打算真的要让,他没打算真的要让,你如何能答应,你答应了之后,几个哥哥作何感想,几个哥哥的孩子作何感想,他日你死了以后,这个位置是要还给哥哥的孩子还是要让你的儿子继续下去,到那一刻,哥哥的孩子能甘心吗地? 所以在当年的情况下,他不能接受。
我们再说深一点,等寿梦死了以后,他的大哥诸樊已经主持完丧礼了,那一刻他要把位置让给季子,季子能不能接受? 季子当然也不能接受,为什么不能接受? 如果要接受早就接受了,何必等到他哥哥主持完丧礼才接受,他哥哥都主持完丧礼了,才说要让,季子怎么能接受? 发丧的责任你丢给哥哥,到王位要捡便宜的时候你自己来,这是一个君子能该做的事情,做这样的事情这个时机是对的吗? 而且前面你才拒绝了你父亲,现在你就答应了你的哥哥,那不是一个反复小人吗? 那以后还有谁要相信你表露出来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呢? 还有第三点,接下来要问各位,那等到吴王诸樊已经死掉,打算传位給弟弟,再由弟弟传位给弟弟,再由最后传到最小的季札小弟,当他的第三个哥哥死掉的时候,季札应不应该接受王位传下来,答案是季札也不应该。为什么不应该? 你说那不是已经顺理成章,就是兄弟传位传到他,他应该要接受了,当然不是,要接受刚才说过,要接受当年你就应该接受,你如今你几个哥哥都已经子孙满堂了,你才来接受,这个事情已经比几十年前要复杂得千百倍了,哥哥各自有孩子,孩子各自有自己的想法,你过去只要对得起三个哥哥就可以了,如今你要对得起多少人,让他们能够心服,你才能够接这个位置,那不是把问题复杂化了吗? 那你要接受当年就接受,你何必拖到问题如此复杂了再来接受呢? 这也不是一个有道德有智慧的人应该做的事情。
那你说,等他回来以后,等公子光终于把吴王僚给杀了,杀了之后,这个时候季子回来, 如果公子光要让位給季子,季子该不该接受。我们退一步,我们从《史记》中的文字来推测,公子光怎么说,季子虽然回来,“不吾废也”,他有没有说他要让位給季子,他虽然说传给季子也就算了,既然没有传给季子,理所当然应该我当政,所以才杀的吴王僚,可是你就从“不吾废也”,他没有说要还给季子这一点来看,他根本是不会甘心的,前面讲季子那个事情,只是他的借口,此其一。公子光没有让位之心,此其二。就算公子光真有让位之心,别人弑君了,你回来接受弑君者的让位,你来当国君,那你跟共犯有什么不同? 你跟主谋者有什么不同? 最后的结果是,那和你自己弑君有什么不同? 季子能够接受这样不义得来的国君之位吗? 他是不能接受的,我们再退一万步说,我们把前面这些都分析完毕了,我再问各位,季子就算接受了王位,真能够止掉吴国的大乱吗? 答案是不可能。
第一点,季子是个凡人,当年从父亲要他继位,哥哥要让位那个事情开始,不管真的假的,他怎么可能知道他的拒绝会在三四十年之后造成大乱,他不知道的,他只是个凡人,怎么可能预知三四十年以后他们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,未来的局面会是什么样子,他做不到。而等到局面已成的时候,吴王僚是这个样子,公子光是这个样子的时候,季子阻止得了他们两个吗? 阻止不了,你从吴国的天性,它这个地方的习俗,明代的王世贞说,吴人之性“狠戾而好战”,你从他们两女争桑,最后会变成两国相灭就知道,吴国人的个性是什么样的个性。而王僚呢? 王僚这个人多次伐楚,对公子光如此重重防备,你们可以看出王僚这个人个性,王世贞就说他“贪愎躁勇”。而公子光呢? 公子光连丢掉一个王舟都念念不忘要拿回来,何况是王位呢? 他埋伏已久,“阴纳贤士”,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取回王位,这种人的个性忍、诟、狡、悍,这是王世贞的评语。他能够忍,忍下来之后,这个人个性十分狡猾凶悍,以这样的一群人,你觉得季札在三四十年之后能够有办法接下王位让这些人死心吗? 公子光会这样白白放弃吗? 公子光敢刺杀王僚,他就敢刺杀你季札,就算你季札在位的时候能让这些人不争,但你死了以后怎么办,公子光是你的侄儿,你死了以后公子光就不会对付你的孩子吗? 你这场争斗就能够止息吗? 当然不能。
那你再说,那季札回来以后,他为什么不讨伐公子光为君报仇呢? 对于这一点《春秋公羊传》里面有段文字写得非常好,季子对吴王阖庐说,“尔弑吾君,吾受尔国,是吾与尔为篡也。”,假设你杀了我的君主,而我如果接受你说要把国家给我,在《公羊传》里面,当时阖庐是表示他要把国家让位给季子,季子不接受,因为我接受你的国家,“是吾与尔为篡也”,是我跟你共谋要篡位。“尔杀吾兄”,你把我们的国君杀掉了,“吾又杀尔”,如果我又讨伐你,把你杀掉了,“是父子兄弟相杀,终身无已也。”,父子兄弟相杀的轮回,将来如果你的儿子又要为你报仇,吴王僚的儿子又要回来争位,那将来怎么办? 这不是永远没有止息吗? 这就是季子的选择,一切所有的原因就统合在他说的那四个字,“非我生乱”,原因都不在他身上,那我要试问各位,非他生乱,那是谁生乱,这一场大乱势根源到底在谁身上?
这一场大乱势的根源,追根究底,我们找出这个事情最后的根源,就在吴王寿梦身上。如果不是他当年突然心念一动,要传位给小儿子,还把这个事情说出口表露出来,怎么会弄到几代之后吴国大乱呢? 你要去跟人争,连桑都要争,吴国的个性连桑都要争,何况是公子们要争国,你这个争一开端就永无止息了。听到这里一定有聪明的人问了,当年太王也想要把位置让给小儿子,最后你不是说就得到了一个很好的结果吗? 现在寿梦也想把位置让给小儿子,为什么会得到一个如此悲惨的结果呢? 如果会问这个问题,那你真的就已经想得够深了,为什么同样做,都是想要做一样的事,为什么结果不一样,结果不一样的原因很简单,简单说是因为条件不一样,想道理容易,道理想得通就行了,做事难,做事要有条件配合,做成事更难,做得成事得条件全部都到位,你才能够做得成事。那他们两个条件有什么不一样呢? 很简单就是人家太王,祖孙三代一条心,父子兄弟皆圣贤,人家运气好,生下来的儿子个个都是圣贤,兄弟要让,不是嘴巴说让,是真心要让,你寿梦没那个条件,你生下来这几个儿子都没有到那个水准,他们是嘴巴拼命说要让,一个让一个,让到天下皆知,他们每一个都要让,嘴巴都讲让德,让是中国最大的美德,让到最后伍子胥来了。伍子胥为什么来,苍蝇不抱没缝的鸡蛋,他早就知道你们吴国上下君臣是一套什么货色,你们嘴巴都说要让,目的就是要争,你们看为什么吴王寿梦要传位给季札,因为他想要争雄天下,他从争这条心开始,他想要完成的事情,严格上来说也不能说有错,可是他条件不够,天下的事情条件不够而你要以人力强为,多半就是悲剧收场,你们要特别特别明白这个意思,季札活在这样的国家,上下交相争,争到最后伍子胥来了,父子兄弟相杀不已,试问你是季札,你该怎么办? 对季札来说,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些人,那非他能力所能及,他能做的办法用嘴巴说是半点用也没有的,他只能用具体的行为去感化别人,具体的行为是什么,就是让。季子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他自己的志节,他在让。季子到任何国家去,他都能一眼把这些国家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,还能够建议他的朋友,太史公为什么要写这些故事? 你认为季子看不清楚吴国的局势吗? 他看得清清楚楚,正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,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,只有想办法保全自己的志节,让自己做个具体的典范,用来感化别人,能不能成功不知道,但是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,换了任何一个人来,如何选择都无法做得比季子更好,所以季子就告诉你“非我生乱”,四个字把他所有的苦衷全部都讲出来了。
王闔廬元年,舉伍子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。楚誅伯州犁,其孫伯嚭亡奔吳,吳以為大夫。
三年,吳王闔廬與子胥、伯嚭將兵伐楚,……光謀欲入郢,將軍孫武曰:「民勞,未可,待之。」
“季札让位”的故事基本到这里,可是我们看看后续的发展,再来印证季札想的是不是对的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“王阖庐元年,举伍子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。”,立刻重用伍子胥。这一年楚国又诛杀了伯州犁,他的孙子“伯嚭亡奔吴,吴以为大夫。”,伯嚭也来了。“三年,吴王阖庐与子胥、伯嚭将兵伐楚”,经过了一连串的战争,“光谋欲入郢”,吴王想要今年就攻打楚国的首都郢都,“将军孙武曰”,就是相传写《孙子兵法》的那一位说“民劳,未可,待之。”,国力不够没有办法一次讨伐完成,要等待时机,做什么事情都要条件够、时机到才能成功,条件不够、时机不到勉强为之,多半不会有好结果。
九年,……悉興師,與唐、蔡西伐楚,至於漢水。楚亦發兵拒吳,夾水陳。吳王闔廬弟夫欲戰,闔廬弗許。……五戰,楚五敗。楚昭王亡出郢,……而吳兵遂入郢。子胥、伯嚭鞭平王之尸以報父讎。
……
十五年,孔子相魯。
“九年”,吴国“悉兴师,与唐、蔡西伐楚,至于汉水。楚亦发兵拒吴,夹水陈(通‘阵’)。”,双方夹水而阵。“五战,楚五败。楚昭王亡出郢”,离开了首都逃跑了。“而吴兵遂入郢。子胥、伯嚭鞭平王之尸以报父仇。”,这是九年的大战 吴国攻入了楚国的首都,伍子胥终于报仇成功,他的报仇对象已死,伍子胥不惜把他的尸体从坟墓中拖出来鞭尸,也要报他心中的仇恨,你们看看伍子胥的性情如何,这是一个什么个性的人,怪不得他到吴国来。我们继续看,“十五年,孔子相鲁。”,有同学如果细心就会问,“孔子相鲁”跟这个事情有什么关系,难道“孔子相鲁”和吴兵伐楚背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吗? 没有任何关系,那没有关系为什么写这一句呢? 孔子这个人在《史记》里面,全文几乎是神出鬼没,每一篇在突然之间你不知道的时候,就会冒出一个“孔子来”、“孔子去” “孔子生”、“孔子卒”、“孔子相鲁”,连孔子没有去过吴国也要突然冒出这一句,为什么? 因为这是一个足以影响天下历史的人物,太史公要表达他的尊敬之心。继续往下面看。
十九年夏,吳伐越,越王句踐迎擊之檇李。越使死士挑戰,三行造吳師,呼,自剄。吳師觀之,越因伐吳,敗之姑蘇,傷吳王闔廬指,軍卻七里。吳王病傷而死。
闔廬使立太子夫差,謂曰:「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?」對曰:「不敢!」三年,乃報越。
“十九年夏,吴伐越”,接下来决定吴国晚期最重要的就是吴越之间的征战,故事各位都耳熟能详,这里也不详细讲,只点出几个重点讲太史公想表达什么。“吴伐越,越王句践迎击之槜李。”,在槜李这个地方迎击他,这是个地名,这个时候越国该怎么办呢? 越国想出了一个新招、奇招,他想出什么新招、奇招呢? 他派了死士挑战吴国,在吴国的军队面前摆出三行阵列,你说摆出三行阵列是要叫勇士去突击吴国的军队吗? 不是,这一群人在吴国的军队里面大喊大叫,然后全体拔剑自杀,千古以来打仗,从来没有听过人家派出了军队,全体军队在你的军队面前自杀这种事情吧,这是新招,基本上后世也没有人能仿造,为什么越国要这么做呢? 因为“吴师观之”,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奇事,所有人都来围观,因此阵势大乱,越国的军队从后面突袭。“越因伐吴,败之姑苏”,就在这场大败之中,吴王阖庐伤到了指头,军队也退了七里,吴王就因为伤到了指头,病伤而死,就不过伤到个指头就病伤而死,这未免太脆弱了吧,虽然详细的情况我们不知道,不过我们从这些相关的迹象来看,古人常常因为伤到脚踝,伤到膝盖,伤到手就死掉了,很可能是跟破伤风有关系,当时古时候医药不全。吴王就(死了),总之他因为这样就死掉了,吴阖庐太不甘心了,连楚国那样的霸主强国都败在他手上,他居然被一个蛮荒的越国给弄死掉了。“阖庐使立太子夫差,谓曰:‘尔而忘句践杀汝父乎?’对曰:‘不敢!’”,我绝对不敢忘这个事,夫差足足筹备了三年,终于报了父亲之仇,去讨伐越,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,我们继续看下面。
王夫差元年,以大夫伯嚭為太宰。習戰射,常以報越為志。
二年,吳王悉精兵以伐越,敗之夫椒,報姑蘇也。越王句踐乃以甲兵五千人棲於會稽,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而行成,請委國為臣妾。
“王夫差元年,以大夫伯嚭为太宰。习战射,常以报越为志。二年,吴王悉精兵以伐越,败之夫椒,报姑苏也。越王句践乃以甲兵五千人栖于会稽,使大夫种(就是文种)因吴太宰嚭而行成,请委国为臣妾”,越国战败决定投降吴国,他经过人帮助他从中间调和,去跟吴王禀告越王投降的是太宰嚭,伯嚭这个人。就在这一刻吴王要决定,他是要把越国给灭了还是接受越国的投降。
吳王將許之,伍子胥諫曰:「……今吳不如有過之彊,而句踐大於少康。今不因此而滅之,又將寬之,不亦難乎!且句踐為人能辛苦,今不滅,後必悔之。」
吳王不聽,聽太宰嚭,卒許越平,與盟而罷兵去。
“吴王将许之”,吴王决定要同意投降,伍子胥跳出来谏劝了,他跳出来谏劝是拿“少康中兴”的故事来跟吴王谏劝,当年夏曾经被有穷氏灭掉,而少康最后为了夏报仇,复仇成功,这是我们后世比较熟悉“少康中兴”的故事,他说“今吴不如有过之彊,而句践大于少康。今不因此而灭之,又将宽之,不亦难乎!且句践为人能(nài)辛苦”,这个字念nài,“能辛苦,今不灭,后必悔之。”,你以后一定要后悔的,吴王听了没有,吴王不听,听太宰嚭,太宰嚭主张要接受越国投降。“卒许越平”,跟他保持和平,“与盟而罢兵去”,这是伍子胥对吴王劝谏的第一次,我们继续往下看。
七年,吳王夫差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,新君弱,乃興師北伐齊。
子胥諫曰:「越王句踐食不重味,衣不重采,弔死問疾,且欲有所用其眾。此人不死,必為吳患。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,而務齊,不亦謬乎!」吳王不聽,遂北伐齊,敗齊師於艾陵。……
“七年”,吴王夫差听说齐景公死,齐国内乱大臣争宠。“新君弱”,他决定“兴师北伐齐”,你们看处女争桑,公子争国,王就要争天下了。“子胥谏曰”,他谏劝不是因为他觉得打齐国不对,是因为他觉得还有个心腹大患。“越王句践食不重味”,每一顿饭没有多的两道菜,连两道菜都没有,“衣不重采”,绝对不穿好的衣服,“吊死问疾”,国人有死有疾他必然去吊问,“且欲有所用其众”,一个人刻苦到这个地步必然别有所图,“此人不死,必为吴患。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”,越就在我们吴国的近旁背后,你却跑去攻打远方的齐国,“不亦谬乎”,这也太荒谬了吧,结果吴王听了没有? “吴王不听,遂北伐齐,败齐师于艾陵。”,他打赢了,说真话,他如果打输了或许还好点,因为那时候还是吴强越弱,偏偏他打赢了,打赢了他更觉得伍子胥说的是错的,他有希望争霸中原,他就越陷越深,我们看后面的发展。
越王句踐率其眾以朝吳,厚獻遺之,吳王喜。唯子胥懼,曰:「是棄吳也。」諫曰:「越在腹心,今得志於齊,猶石田,無所用。……吳王不聽,使子胥於齊,子胥屬其子於齊鮑氏,還報吳王。吳王聞之,大怒,賜子胥屬鏤之劍以死。將死,曰:「樹吾墓上以梓,令可為器。抉吾眼置之吳東門,以觀越之滅吳也。」……
“越王句践率其众以朝吴,厚献(kuì)遗之”,他带领了他的群众去朝见吴王,而且送了很多很多的礼物,“吴王喜”,太高兴了,“唯子胥惧”,只有伍子胥害怕说,“是弃吴也”,吴国完了,为什么? 天要放弃吴国了。“越在腹心,今得志于齐,犹石田,无所用。”,就好像你得到了一块田地,就因为田地上没有土,只有石头,你要这样的田地有什么用,能拿来种田吗? 你打赢了齐国,齐国在那么遥远,你又统治不了它的土地,结果在你近旁的越,你不去防备它,这不是舍本逐末吗? 吴王不听,他决定派子胥去出使齐国,子胥出使齐国的时候他知道吴国完蛋了,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,然后一个人回来“还报吴王”,吴王听说他出国把儿子带进去,就把儿子留在齐国不带回来了,“吴王闻之,大怒”,大怒之后怎么办呢? “赐子胥属镂之剑以死”,送给他一把宝剑,要他自杀,子胥“将死,曰:‘树吾墓上以梓,令可为器。’”,为什么他要树这个木头? 因为这种木头是做棺材用的,他的意思就是在我的墓上面种这种木头,将来长大了以后可以给吴王夫差刚好做棺材用,“抉吾眼置之吴东门”,把我的眼睛挖起来,然后放在吴国的东门上,为什么? 因为越国如果攻打吴国必从东门进来,“以观越之灭吴也”,我要亲眼看到越国怎么把吴国灭掉,你看看伍子胥这个个性,到死了他都还不服气,这是一个有多么激烈性情的人,最后的结果应验了没有呢? 伍子胥说的全部应验,这个各位都很熟知的事实。
张良在年轻的时候,秦国把韩国灭了,他立志为韩报仇,最后果然灭亡了秦国,而且自己得到了非常好的结局,一样是报仇,伍子胥到吴国来,是要吴国帮他报楚国杀了他全家之仇,报仇一样成功,两个人都要报仇,报仇也都成功了,可是最后伍子胥的结局如此悲惨是为什么? 为什么张良的结局这么好? 而伍子胥的结局这么悲惨,这是运气吗? 不是,他们决定投靠谁,都是事先都想过的,这是选择,这不是运气,两个人的差别在于他们的“德”不一样。历史不讲空话,张良要报仇,他可没劝人家杀自己的父子兄弟来帮他报仇吧,没有吧,他没失德吧,战场相见,你死我活,情非得已,他没有劝人家杀自己的兄弟帮自己报仇吧,伍子胥呢? 伍子胥去不就帮公子光杀掉他自己的兄弟,帮他弑了王来帮自己报仇吗? 一个人连自己的兄弟都能杀,这是一群什么人,这是什么国,这是什么家族,他们连他们的兄弟都敢杀,你伍子胥是谁呀,他将来一不小心,你触怒了这群人,他不会连你都杀吗? 人的吉凶从何而来,就从“物以类聚”来,你身边聚集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,你就必然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,这一群人为了自己连父子兄弟都敢杀,你认为你在这群人里面混到最后,你会有好结果吗? 这就是伍子胥的结局,吴王夫差杀了伍子胥就好了吗? 当然不是,因为伍子胥说的通通都对,我们看最后的结局。
十四年春,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,欲霸中國以全周室。
六月(戊)[丙]子,越王句踐伐吳。乙酉,越五千人與吳戰。丙戌,虜吳太子友。丁亥,入吳。吳人告敗於王夫差,夫差惡其聞也。或泄其語,吳王怒,斬七人於幕下。
“十四年春,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,欲霸中国以全周室”,他要称霸中国,就在这一年,越国跟吴国正式翻脸。“六月丙子,越王句践伐吴。”,“乙酉,越五千人与吴战。”,“丙戌,虏吴太子友。丁亥,入吴。”,一天一天中间也就差几天,乙酉到丙戌到丁亥,各差一天,“入吴”,你就看他军队进来之快速,吴王怎么办? 吴人这时候派侍者,吴王夫差正在北边的黄池。“吴人告败于王夫差”,有侍者来告诉王夫差,越国打进都城的消息,夫差非常讨厌听到这样的事情,或不小心有人把这个事泄露出去了,吴王非常愤怒,连续杀了七个人在军帐底下,杀人是没有用的,杀掉传闻出去的侍者,对你的事情没有帮助,因为真正的关键是你有没有办法平定越乱。
七月辛丑,吳王與晉定公爭長。吳王曰:「於周室我為長。」晉定公曰:「於姬姓我為伯。」趙鞅怒,將伐吳,乃長晉定公。……乃引兵歸國。
國亡太子,內空,王居外久,士皆罷敝,於是乃使厚幣以與越平。
“七月辛丑,吴王与晋定公争长。”,争什么长? 诸侯之长,就是争霸主。“吴王曰:‘于周室我为长。’”,我当年太伯是周室之长,记得吧,太伯是太王的大儿子,所以他说“于周室我为长”,你晋定公,晋定公说“于姬姓我为伯”,“姬姓我为伯”,我是姬姓的霸主,所以从这一点来看,晋定公并没有反驳吴王夫差说,于周室他为长这一点,所以当时的人通通都相信,他们确实是太伯的子孙,后世人相不相信再说,至少当时的人,姬姓宗室都相信。“赵鞅怒”,他是晋国的大夫,“将伐吴”,最后吴国只好屈服,内忧外患,“乃长晋定公”,承认晋定公为长,“乃引兵归国”,决定回去平定越乱。“国亡太子,内空,王居外久,士皆罢敝”,“于是乃使厚币以与越平”,这一次换吴国送礼物,来跟越国谈和平的条件,越国会这样罢休吗? 越国不会。
十八年,越益彊。越王句踐率兵(使)[復]伐敗吳師於笠澤。
二十年,越王句踐復伐吳。二十一年,遂圍吳。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,越敗吳。越王句踐欲遷吳王夫差於甬東,予百家居之。
吳王曰:「孤老矣,不能事君王也。吾悔不用子胥之言,自令陷此。」遂自剄死。越王滅吳,誅太宰嚭,以為不忠,而歸。
“十八年,越益彊。”,倒反过来,越国越来越强,吴国越来越弱。“越王句践率兵复伐败吴师于笠泽”,“二十年,越王句践复伐吴。”,“二十一年,遂围吴。”,注意看下面连日子都有。“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,越败吴。”,“越王句践欲迁吴王夫差于甬东,予百家居之。”,把他流放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去,给他一百家,让他能够祭祀祖先,吴王愿不愿意,他不愿意,他说“孤老矣,不能事君王也。”,为什么? 当年越国投降吴国的时候,吴王夫差是怎么凌辱越王句践,你们去看《吴越春秋》写得都很(清楚),这些故事你们都很熟悉,今天越王句践忍了那么久,人压抑得越深,反抗就越强烈,能忍的人必定狠,他忍了那么久,他会不报复你吴王夫差吗? 他留着你一条命,不就是为了日后能不断折磨你取乐吗? 你看句践后来怎么对付文种,怎么对付范蠡的,你们还不清楚这是个什么人吗? 吴王夫差心里比谁都明白,他最后讲了一句话,“吾悔不用子胥之言,自令陷此!”,“遂自刭死”,后悔也来不及了,但是虽然来不及了,吴王夫差还是比较强的,比秦二世强,吴王夫差至死方悔,秦二世至死不悔,他到死了都还不知道后悔,到了死了都还跟要杀他的人不断在讨价还价,你就看看吴王夫差终究还是比秦二世强一点的,但是强归强,没有用。
“越王灭吴”,灭亡吴了以后,故事本来应该到此为止,可是史公在这里突然神来一笔,加上了 “诛太宰嚭,以为不忠,而归。”。《史记》为什么是本奇书? 你们看这一句话, 尽而尽,不完而完,突然多了这一句话,好像没有讲完,本来到“越王灭吴”已经讲完了,他还偏偏要多加一句,多加一句好像没有讲完,事实上又表达出了他完整的意思,他完整的意思是什么呢? 他完整的意思就是要让你知道,人臣不忠的下场到底是什么,所以你以为《史记》该完结的时候事实上没有完结,下面还要加一句,下面一句听起来好像没有完结,事实上意思又是完足的。
太史公曰:
孔子言「太伯可謂至德矣,三以天下讓,民無得而稱焉」。余讀春秋古文,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。延陵季子之仁心,慕義無窮,見微而知清濁。嗚呼,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!
我们现在来看“太史公曰”,这篇“太史公曰”是写得相当好的。“太史公曰: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!”,你们看到孔子又出来了,你们读《史记》,从头读到尾就会知道,史公心中真是念念不忘孔子,这个人物是《史记》的第一男主角,可称神出鬼没,贯串全书。“三以天下让,民无得而称焉!”,因为他是用做的,他不是用讲的。“余读《春秋》古文”,“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勾吴”,这两个虞跟吴是“兄弟也”,“延陵季子之仁心慕义无穷”,你看他给季子多高的评价,说他“仁心慕义无穷”,“见微而知清浊”,“呜呼,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!”,为什么说他“闳览博物君子”? 是指他的才智而言,这样全论了本文,我们简单讲一遍,到底在说什么。
第一个问题就是一开始就问的,为什么要把吴太伯立为世家第一,原因是什么,谈原因不能空谈,要谈原因要看作者自己怎么说,作者的讲话来断定原因才是有根据的,我们从“太史公曰”一开始以孔子的话,你就会知道之所以取吴太伯为世家第一,是为了折中孔子。《史记》标准非常非常清楚,后面有无数篇可以印证,为什么“太史公曰”一开始要讲太伯,而最后要讲季札,就是告诉你,在太史公来看,季札所作所为无愧于乃祖之风,他不愧对于他祖先让国之风,但是即使有让国之风,为什么要说“见微而知清浊”? 因为季札的聪明才智可以从小事,就会看出未来的局势和发展,如此一个有智慧,有道德的人物,生活在这样环境里,人力有时而穷,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,在这种情况下,季札唯一能做的事情,只有保全自己的志节,保全自己的志节,希望用具体的行为,以让化争来改变他的父子兄弟,人力已经尽了,天是不是能同意这个样子不知道,他们会不会被感化不知道,所以才叫“以待天命”。《史记》说“究天人之际”,绝无虚言。可是就算是如此,季札不过最后也没有改变什么东西,只保全了他自己不是吗?
当然不是,第一点,他不只保全了他自己,他还替后世留下一个“仁心慕义无穷”的典范,否则《史记》何必写他,我们何必读他。人的理想那是没有什么事情达不到的,可是论现实人永远是在不得已中做出最好的选择,你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吗? 有啊,《史记》里面举了另外一个人给你听,我们姑且不论那个杀掉自己兄弟争国的公子光,我们姑且不论想要争夺中原天下最后身死国灭的吴王夫差,我们来谈谈伍子胥这个人吧,我们从头谈起伍子胥这个人,伍子胥想要报仇,报仇必借一国之力,他为什么来吴国,就是因为他知道吴国传位有问题,有可趁之机,对吧,吴国让让不已,让到天下皆知,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你传位有问题,所以说最后伍子胥来了,他想要人家帮他忙报仇,他得先帮人家忙,对吧,所以他帮了公子光的忙,要公子光达成心愿以后再来帮他的忙,公子光帮他报仇了,完成他的心愿,他要再回报公子光,所以他要帮公子光儿子夫差的忙,没有错吧,“三谏不从”,三次谏劝吴王夫差有关越国的事,吴王夫差没有一次听从他,没有一次听从他,他该怎么办,他有几个办法,一个办法是让吴王夫差胡作非为,装作没看见,这样做他对不起阖庐不是吗? 逃跑离开吴国到其他的国家去,到其他的国家去,以他的年纪也不过就多活几年罢了,这样子他将来死了,怎么到地下去见阖庐,他是怎么辅佐他儿子的,最后的结果,你从他到齐国去出使,把儿子托给齐国,那就叫托孤,托孤的目的就是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回吴国必死,回吴国必死,他还要回吴国,你就知道他的目的是尸谏,他要用自己的死,希望能打动吴王夫差,这个人是个悲剧人物,他为什么是个悲剧人物? 他原本因为命运的捉弄,他不能成为楚国的忠臣,他本来可能成为吴国的忠臣,可是环境条件不允许他成为吴国的忠臣,我说过这都是一群什么货色,你在这一群人里面混,偏偏你这个人,才太高,胆太大,你过去做事不择手段,你劝人杀父兄来替你自己报仇,你觉得没有天道吗? 你在这一群人里面混着,你觉得你会有好结果吗? 前后相比读中国历史,你们拿太伯、季札的遭遇和伍子胥、夫差相比,试问各位读中国历史,你能说“德”不重要吗?
做事情只求结果而不顾手段,可能对你来说结果是好的,但是不择手段,没有道德最后的后果未必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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