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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人相信中国曾经有一个美好的时代，他平谈如白开水，他老死不相往来，他不能到达却让人心弛神往。他就是上古时代，他是个人人揖认之世，大家互相帮助，日出而做日落而息，相夫教子相守终生..。可是水虽然平谈，但它是生命之源，而平谈的生活才是人生的常态。而历史的事件往往都发生于战争，往回看中国的历史，和平年代却是虚指可数，战争往往都是要记录于历史的大事，可是历史不能都是战争。《五帝本纪》是史记第一篇，也是本纪第一篇，他就像白开水，是史记的生命之源，也是中国历史的生命之源。
不患人之不己知，患不知人也。
–論語·學而第一
《五帝本纪》是很不好讲的一篇文章，因为这一篇文章并不像其他的篇章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，所以很多讲《史记》的人都不讲这一章，再加上现在对于上古史有各种不同的想法，对于相传的五帝的这一方面的认识，常常是以我们所知的考古学，或者其他方面认识来取代。也有人根本就不相信五帝这件事，觉得都是儒家捏造出来的。因为这种种原因，所以讲《史记》的很多人都对《五帝本纪》避而不谈，但是我们想读懂史记就不能略过这一篇。我们不谈五帝是否真有其人，我们也不谈《史记》中对于五帝的记载是不是真的合乎史实，这是考古学需要做的事。我们要关注的是《史记》中为什么要写《五帝本纪》，太史公到底想借由《五帝本纪》来表达什么，《五帝本纪》中到底寄托了太史公什么样的思想，要从这些点来加以认识，所以对于五帝的真假，以及中国上古史的各种学说先放在一边。我们读一个书之前，先要相信这个书里面说的，以及了解它到底说什么，等明白了它在说什么，我们再来评价这个东西值不值得相信，我们同不同意作者的说法。为什么要这么读书呢？因为所有的书严格来说都是“沙金”，你要懂得从“沙金”里面去掏金子，而不是从“沙金”里面去挑沙子。今天的人读一本书，书一上手，还没开始读之前就先说这本书里面都是假的，全是古人捏造来骗我们的，所以这种书不必读。用这样的心态读书肯定是不对的，就好像古人的比喻，读书就像交朋友一样，你交个朋友之前，先怀疑这个朋友是贼，不把他当人看，你觉得你交得到真心的朋友吗？那读一本书之前，你还没读就怀疑作者是弄虚作假，那你读得到这本书里面真正的好处在哪里吗？ 说这么多就是谈一谈对这篇章的认识，因为很多人对五帝有很多种意见，但是这个不是这个篇章的重点，我们就谈《史记》中的五帝，先放下我们原本的想法，来看看《史记》到底在说什么。
《五帝本纪》为什么如此重要，因为这是《史记》一百三十篇中的第一篇，同样它也是本纪体的第一篇，太史公把这个东西放在第一篇是有他的用意的。《(太史公)自序》中有说到，太史公原本的构想是要从尧（陶唐）开始写的，后来他改变了他的想法，从黄帝开始写，他为什么这么做，什么东西造成他想法的改变。这篇《五帝本纪》里面，尧和舜仍然占这一篇幅的绝大部分，还是这一篇的重点，可他既然做了这个改变，就代表了他有不得不从黄帝开始的原因，我们来看看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。
黃帝者，少典之子，姓公孫，名曰軒轅。生而神靈，弱而能言，幼而徇齊，長而敦敏，成而聰明。
軒轅之時，神農氏世衰。諸侯相侵伐，暴虐百姓，而神農氏弗能征。於是軒轅乃習用干戈，以征不享，諸侯咸來賓從。而蚩尤最為暴，莫能伐。炎帝欲侵陵諸侯，諸侯咸歸軒轅。軒轅乃修德振兵，治五氣，藝五種，撫萬民，度四方，教熊羆貔貅貙虎，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。三戰然後得其志。蚩尤作亂，不用帝命。於是黃帝乃徵師諸侯，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，遂禽殺蚩尤。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，代神農氏，是為黃帝。天下有不順者，黃帝從而征之，平者去之，披山通道，未嘗寧居。
《史记》为什么是挑选黄帝作为一个开端，凡是写历史书它必要有一个开端，来看看本文从哪里开始。“黄帝者，少典之子”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？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，就是黄帝原来是有爸爸的，他爸爸叫做少典。这不是废话吗，只要是人他都有爸爸，为什么这里要特别谈这个事情呢？ 这个不是废话，他有非常深刻的用意。黄帝相传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始祖，可是大家不会有一个疑问吗，如果黄帝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始祖，难道那个时代只有黄帝一个人会生孩子，其他的男人都不会生孩子吗，难道那个时代除了黄帝没有其他的人吗，这是说不通的。这里说“黄帝者，少典之子”，太史公很清楚黄帝的父亲叫做少典，那我们为什么不说少典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始祖，而要说黄帝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始祖呢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告诉你，我们所谓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始祖不是指血统而论，如果是血统而论我们就应该说我们是少典子孙，而不是黄帝子孙，就应该说中华民族的始祖是少典而不是黄帝，黄帝是文化的始祖，这个怎么知道的呢？后面讲黄帝的部分你就会发现，民族融合始于黄帝，文化创造始于黄帝，我们文化上面的成就最早可以追溯到黄帝，黄帝是一个有卓越贡献的人。史书上所谓的“始祖”，常常指的不是第一个生出来的人，事实上谁会知道第一个生出来的人是谁，而且就算你知道第一个生出来的人，我们接下来又会追问他爸爸是谁，这个问题是永远没有止尽的，始祖常常是指在民族文化传承的过程中，有重要的关键的贡献的那个人，这个人通常是可以追溯到这个大阶段开始的那位人物。黄帝是中华文化的共同始祖，因为中华民族本身是一个文化的概念，不是一个血统的概念，这是中国人特别重要的一个观念，只要你愿意接受“礼义”，你就是中国人，夷夏之分是文化之分，不是血缘之分，特别要注意中国文化中的这个要点。
“姓公孙，名曰轩辕。生而神灵，弱而能言，幼而徇齐”，什么叫做“徇齐”呢？ “徇”就是疾，“齐”就是速，“徇齐”就是形容这个人反应之快速。“长而敦明，成而聪明。” ，就看他对黄帝的叙述，是不是溢美之词我们再另当别论，但是从这一段我们可以看出，《史记》的文字多么干净。《五帝本纪》在过去被人推崇为“雅洁文字”，原因就是因为它的文字极为典雅，极为干净，没有废话，这一篇里面你绝对看不到任何不雅的文字，也看不到任何废话。《史记》一百三十篇，篇篇风格都不同，而《秦始皇本纪》那全文的风格就是“刚戾刻深，一切严削”，就完全跟秦法的教义是相同的，可到了《五帝本纪》就“典雅高洁”，这就是太史公的笔风。
“轩辕之时，神农氏世衰。诸侯相侵伐，暴虐百姓，而神农氏弗能征。”，在轩辕之时，当时的共主是神农氏，神农氏已经衰弱了，于是天下大乱，神农氏没有办法去平定天下之乱。“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，以征不享，诸侯咸来宾从。而蚩尤最为暴，莫能伐。”，天下诸侯需要有共主来维持秩序，旧的共主不能维持秩序就会有新的共主崛起，这就是中国上古的形态，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，轩辕取代了神农氏为共主。“炎帝欲侵陵诸侯，诸侯咸归轩辕。轩辕乃修德振兵，治五气”，“五气”是指金木水火土，五行之气，“艺五种”，“五种”是指五谷。“抚万民，度四方，教熊罴貔貅貙虎”，这是形容猛兽。“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。三战，然后得其志。”，这是炎帝的部分，接下来是蚩尤。“蚩尤作乱，不用帝命。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，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，遂禽杀蚩尤。”，前面这一段到底在说什么东西，我们先不管史实的部分，我们来看《史记》讲这一段到底在说什么。它在告诉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，在黄帝以前是传说，从黄帝开始中国就进入了历史，而在先民的记忆之中，传说跟历史的分界来自于战争，是战争改变了一切，让天下开始从传说进入了历史，而这一场战争就来自于黄帝跟炎帝和蚩尤的战争，这就是先民最早的记忆。要特别注意这一点，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一切，是什么东西造成了一个新的阶段的开端，前面说过所谓的始祖，代表的往往是一个崭新阶段的开始。
東至于海，登丸山，及岱宗。西至于空桐，登雞頭。南至于江，登熊、湘。北逐葷粥，合符釜山，而邑于涿鹿之阿。遷徙往來無常處，以師兵為營衛。官名皆以雲命，為雲師。置左右大監，監于萬國。萬國和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為多焉。獲寶鼎，迎日推筴。舉風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鴻以治民。順天地之紀，幽明之占，死生之說，存亡之難。時播百穀草木，淳化鳥獸蟲蛾，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，勞勤心力耳目，節用水火材物。有土德之瑞，故號黃帝。
黃帝二十五子，其得姓者十四人。
黃帝居于軒轅之丘，而娶于西陵之女，是為嫘祖為黃帝正妃，生二子，其後皆有天下：其一曰玄囂，是為青陽，青陽降居江水；其二曰昌意，降居若水。昌意娶蜀山氏女，曰昌仆，生高陽，高陽有聖德焉。黃帝崩，葬橋山。其孫昌意之子高陽立，是為帝顓頊也。
“东至于海，登丸山，及岱宗。西至于空桐，登鸡头。南至于江，登熊、湘。北逐荤粥，合符釜山，而邑于涿鹿之阿”，这是形容黄帝时代的版图，关于这些地名在哪里，自古以来有各种不同的说法，无法详细考证，有兴趣的可以去看注解。如果你对这些东西(有兴趣)，可以去找注解或找相关历史地理的书籍来看。“迁徙往来无常处，以师兵为营卫。官名皆以云命，为云师。置左右大监，监于万国。万国和，而鬼神、山川、封禅，与为多焉。获宝鼎，迎日推策。举风后、力牧、常先、大鸿以治民”，这是形容黄帝时代的制度以及黄帝时代的重要臣子。“顺天地之纪、幽明之占、死生之说、存亡之难”，这个是形容黄帝时代的精神文化。“时播百谷草木，淳化鸟、兽、虫、蛾，旁罗日月、星辰、水波、土石、金玉，劳勤心力耳目，节用水火材物”，这是形容黄帝时代的物质文化。“有土德之瑞，故号黄帝。”，这就在跟你讲“黄帝”这个名称的由来，以及黄帝那个时候对我们的民族有什么样的卓越贡献。在古人来看，他们把大部分的发明通通推功于黄帝那个时代，是不是真是黄帝时代发明的，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一一去详细考证，可是古人有这么印象，就证明在古人的心目中，那是一个辉煌的大时代，不论是政治制度，不论是精神文化，不论是物质文化，都有卓越的成就。
“黄帝二十五子，其得姓者十四人”，相传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，其中有十四个，已经知道他们的姓是什么。“黄帝居轩辕之丘，而娶于西陵之女，是为嫘祖，嫘祖为黄帝正妃，生二子，其后皆有天下”，这在告诉你，黄帝之后，他的子孙最重要的有两支，一支是叫玄嚣，“其一曰玄嚣，是为青阳，青阳降居江水; 其二曰昌意，降居若水”，关于“江水”跟“若水”在哪里，凡是上古史的任何题目，特别是地理的题目，都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说法，无法去详细考证。“昌意娶蜀山氏女，曰昌仆，生高阳，高阳有圣德焉”，这就告诉你，黄帝之后，继任他的还有五帝中其他的两个帝，就是颛顼和帝喾。黄帝、颛顼、帝喾、尧和舜并称五帝，而这所谓的五帝，基本上就从黄帝这两个子孙“玄嚣”和“昌意”这两支而来。“高阳有圣德焉。黄帝崩，葬桥山”，最后我们要总结于这句话。为什么太史公要特别在这里点清楚“黄帝崩，葬桥山”呢？ 他要告诉你什么事实？ 要告诉你黄帝是会死掉的。这时就要明白太史公的时代背景，太史公是汉武帝时候的人，汉武帝最推重的人就是黄帝，为什么汉武帝那么看重黄帝呢？ 你们读《史记·封禅书》就会知道，因为方士们告诉他，黄帝没有死，黄帝成仙了，黄帝乘着龙升天变成神仙了，汉武帝听了太高兴太高兴，这是他知道帝王变成神仙最好的例子，在世为帝王，到最后升天成神仙不死，汉武帝到晚年想的就是不要死，想的就是要重用方士，想的就是要成神仙，所以他非常的看重黄帝，原因就在这里。而太史公在这里要特别点醒他，黄帝是人，他会死，他没有成仙，黄帝不但崩了，而且连葬的地方都有，告诉你葬在桥山，桥山是他的墓，他有墓，所以他真的死掉了，他没有成神仙，这就是中国史家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意义，要特别注意这一点。
中国文化和世界其他地方文化都有一个很大的不同，我们的文化，是人类建立的文化，我们的推重的始祖，像黄帝，我们认为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人物，像孔子，他们都有几个共同的特征，他们是人生父母养的，不是圣灵怀孕，他们都会死，死了也都不会复活，可是他们靠着人类的姿态，最后完成了和上帝之子，和转轮圣王一样辉煌的功业，你们就看看中国文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文化。当然这个东西跟宗教都没有关系，我们纯粹讲一个文化，让人们认识中华文化是一个什么样的文化，从黄帝就告诉你，即使是我们推重民族的始祖，他都是一个人类，他有父亲，他有成长的过程，他会死，埋葬有地点，这就是太史公要点醒武帝的，没有神仙这些事，不要想太多。
帝堯者，放勛。其仁如天，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，望之如雲。富而不驕，貴而不舒。黃收純衣，彤車乘白馬。能明馴德，以親九族。九族既睦，便章百姓。百姓昭明，合和萬國。
关于后面颛顼和帝喾的部分略过，接下来直接选择《五帝本纪》里面太史公认为最重要的部分，也就是尧和舜的部分。“帝尧者放勋”，他的名字叫做放勋。接下来看看史公是怎么称赞尧的。“其仁如天，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，望之如云。富而不骄，贵而不舒。黄收纯衣，彤车乘白马。能明驯德，以亲九族。九族既睦，便章百姓。百姓昭明，合和万国”，这里用的很多都是《尚书·尧典》的文字，那你们读这一段的时候，各位一定会心里面想，世上有这样的人吗？ 太史公这个难道不是溢美之词吗？ 我们都清楚太史公没有见过尧，他没有看过尧是什么样的人，他根据的也是书上的说法，来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。可是我们读古书，不要轻易地说什么东西是假的，读一个东西，特别读历史，要说什么是“有”很容易，因为有的东西就在那里，可是你要说什么“没有”就很难了，因为没有未必是真没有，只是你不知道而已。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，有的人的风度、仪态、智慧，不是我们一般人能够想象的，你要亲眼见过这样的人，才知道世间有这样的人物，没有见过，那是你运气不好。当别人提醒的时候，不要轻易说别人是假的，如果你真的不能接受，那就“存而不论”。所以这个年代要讲中国古书有多么费神，花了这么多时间，就是一直在告诉你，先耐着性子读书。为什么？ 因为现代人读书有毛病，就是这一本书还没开始读，就告诉我这本书是假的不要读，用这种心态读书，坦白讲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几本书，是今天的人真能够好好耐着性子读下去的。
乃命羲、和，敬順昊天，數法日月星辰，敬授民時。分命羲仲，居郁夷，曰暘谷。敬道日出，便程東作。日中，星鳥，以殷中春。其民析，鳥獸字微。申命羲叔，居南交。便程南為，敬致。日永，星火，以正中夏。其民因，鳥獸希革。申命和仲，居西土，曰昧谷。敬道日入，便程西成。夜中，星虛，以正中秋。其民夷易，鳥獸毛毨。申命和叔；居北方，曰幽都。便在伏物。日短，星昴，以正中冬。其民燠，鳥獸氄毛。歲三百六十六日，以閏月正四時。信飭百官，眾功皆興。
“乃命羲、和，敬顺昊天，数法日月星辰，敬授民时…”。接下来是重点，“岁三百六十六日，以闰月正四时。信饬百官，众功皆兴”，中国是个农业民族，农业民族最重视的就是天时，因为一旦错过天时，所有的农业都要受到影响，这一年该种的时候不下种，该耕耘的时候不耕耘，就可能欠收，一旦欠收，就可能造成饥荒，一旦造成饥荒，这个社会就会动荡。所以尧的施政首重天时，他把天时给定得清清楚楚，让我们后来的人，中国农业民族，都能够跟循着基本的历法，能够得到好的收成，所以在古人心目中，这是尧的功劳，特别的在这里大书特书。简单地叙述完尧担任天子时的作为之后，接下来是另一个重点，就是尧舜禅让，听到这个东西是不是心里面又开始浮现，禅让都是假的，先不要心急，我们先把尧舜禅让的整个过程看一遍，我们再来下断言它到底是不是假的。
接下来就是尧舜禅让的部分了，这是这一篇的重点。尧舜禅让是中国古代一个非常美好的政治理想与历史传说，正因为它太过美好，所以很多人不相信，不相信的也绝对不止现代的人，从荀子跟韩非开始就已经不相信有这个事情了。尧舜是否真有其人，尧舜禅让是否真有其事，就跟黄帝是否真有其人，黄帝那个时代的种种传说是否真有其事一样，这个是历史考据的问题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说法。说得更简单一点，以我们今天史学的了解，还不足以证明或否定这些事情。那么既然如此，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谈这个呢，因为在中国文化传统中，中国人相信，曾经有黄帝开创了一个美好的大时代，以及中国人有着尧舜禅让这样的政治理想，在我们的文化中是非常重要的东西。那既然我们的文化中有这样的东西，写《史记》的太史公也相信实有其事，所以要了解太史公《五帝本纪》中到底要表达什么，就一定要讲黄帝的故事，一定要讲尧舜禅让的事情。我们先把全文读完一遍，再回头来看看，禅让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堯曰：「誰可順此事？」放齊曰：「嗣子丹朱開明。」堯曰：「吁！頑凶，不用。」
堯又曰：「誰可者？」讙兜曰：「共工旁聚布功，可用。」堯曰：「共工善言，其用僻，似恭漫天，不可。」
堯又曰：「嗟，四嶽，湯湯洪水滔天，浩浩懷山襄陵，下民其憂，有能使治者？」皆曰鯀可。堯曰：「鯀負命毀族，不可。」嶽曰：「異哉，試不可用而已。」堯於是聽嶽用鯀。
九歲，功用不成。
“尧曰：‘谁可顺此事？’”，什么叫“谁可顺此事”？曾国藩说“做大事业以找寻替手为第一要义”，替手就是接班人的意思，为什么？ 因为任何大事业都不是一个人或一代所能完成的，你希望你的事业不要人存政举人亡政息，因为你死掉了就一切成空的话，你就必须要找良好的继承人，谁能够接续你完成这个事业。可那万一真的没有继承人怎么办呢？ 那就赶快去写书，孔子原本理想的继承人是颜渊，可是颜渊死了，死了怎么办呢？ 孔子就只好“删诗书，定礼乐，正易传，作春秋”，以俟后世圣人君子，这是命没有办法。可是如果你有好的继承人，就趁你还在，赶快培养这个继承人。但是注意，尧是在替天下找接班人。“天下至广，非一人所能独治”，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天下是公器，既然是公器，就应该谋之于公，所以他就问他四周重要的这些大臣们，他问哪些人呢。“放齐曰：‘嗣子丹朱开明。’”，放齐是他的一个臣子，说你的儿子丹朱就很好，开明，你看他对丹朱的评价有多么高，为什么要这么评价呢？因为大部分人都觉得，你会在那边问继承人，多半都是假的，你的私心一定是希望你的儿子来继承。我们看尧怎么说，“尧说：‘吁！顽凶，不用。’”，他给他儿子两个字的评语，“顽，凶”，如果尧真的只是假装谦让，他绝对不会用到这么严厉的字眼，用这么严厉的字眼，基本上他儿子没有什么可能再继承他了，所以我们从这两个字就可以知道，尧是真心觉得他儿子不能继承天下。父母莫不爱子女，但是父母爱子女是“私”，尧是天子，天子必须谋之于“公”，所以在这一刻，尧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，勉强把天下传给他，既害了他，而且更重要的，也要害了天下。人能够聪明智慧到这种地步真是少见，想要成为历史的胜利主，最重要的事情是每一个时刻都要记得，把你的理智放在感情之上，绝对不能让你的感情来支配你的理智，这才叫做智慧，而从这一点来看，父母爱子女是感情，为天下找一个最好的接班人是理智，尧真是有智慧。
“尧又曰：‘谁可者？’，讙兜曰”，这个人就跳出来告诉，我推举共工，我觉得这个人不错，共工也是尧底下的臣子。“尧曰：‘共工善言’”，共工这个人很会讲话，口才好是现代选举政治里面的第一要义，即使在古代，这也是很占便宜的。但是对于这个人实际用事如何，他说“其用僻，似恭漫天，不可”，什么叫做“其用僻”呢？ 就是讲这个人做事偏僻，这个人做事往往不依循着正道而行，可是表面上又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，像这样的人就是典型的“巧言令色”，这样的人是不能用的。问了他几个大臣，这几个大臣都推举了人，推举的人真不是个货色，所以他只好再问更外围的人。“尧又曰：‘嗟！四岳’”，四岳是什么？ 是天下最重要的四方大诸侯，问他们什么事情呢？ 这个继承人的事情到这里先暂时告一段落，我们短暂时间找不到好的继承人，我们就从具体的事务来考察吧，没有什么比做事更能够认识一个人，更能够磨练一个人了，你要真正了解一个人，最好的方法就是跟他一起做事，光是喝酒吃饭打牌是不容易真正了解一个人的。我们看做事，尧当时碰到最大的问题是大水灾，尧就说“汤汤洪水滔天，浩浩怀山襄陵，下民其忧，有能使治者？”，当时水灾大到滔天、怀山、襄陵，连山陵都被淹没了，浩浩汤汤，你就知道当时水灾严重到什么地步了。“皆曰”，所有人都一致推举，可见这个人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有多好，我们推举鲧吧。“尧曰：‘鲧负命毁族，不可。’”，这个人是万万不可以的。这个‘负’字不念“fù”，念“pèi”。“负”是违背的意思，这个人违命毁族“不可”。“岳曰：异哉，试不可用而已”，我们就试试看吧，因为我们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。要知道做领导者有时候他真的很痛苦，他痛苦的一项就是他底下没什么人才，他又不能样样都他自己亲力亲为，否则就算是诸葛亮你也得累死。那怎么办呢？ 没有那么好的人才，就只能够拿最好的人才用用，虽明知他不合格，可是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人了，只好先用他。所以大家既然都那么推举，尧也知道用这个人不可以，可是没办法大家都这么推举。做一个人得时时刻刻想，说不定大家的意见才是对的呢，说不定是我对这个人有误解，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试试看吧。
堯曰：「嗟！四嶽：朕在位七十載，汝能庸命，踐朕位？」嶽應曰：「鄙德忝帝位。」
堯曰：「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。」眾皆言於堯曰：「有矜在民閒，曰虞舜。」堯曰：「然，朕聞之。其何如？」嶽曰：「盲者子。父頑，母嚚，弟傲，能和以孝，烝烝治，不至姦。」
堯曰：「吾其試哉。」
“尧于是听岳用鲧”，用了鲧这个人。“九载，功用不成”，花了九年的时间都没有把水治好，大水一样到处泛滥。“尧曰：‘嗟！四岳！’”，立刻再问，从突然插进鲧的这个事情之后，尧又回到了继承人的问题上。“四岳！朕在位七十载，汝能庸命，践朕位？”，我已经在位七十年了，你能不能够用命来取代我的位置，由你们来做继承人可以吗，讲这个话的时候尧已经很老了。岳说“鄙德忝帝位”，前面讲“无忝所生”，“忝”就是“辱”的意思，我们的道德不够，勉强叫我们担任帝位、担任天子之位是侮辱了天子之位，四岳也有自知之明。尧就说“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”，注意这句话，“悉举”我身边有权贵、亲属这一背景的人，还有在民间“隐匿者”，换句话说他是个平民，隐匿在民间的有才德之人，这是个伏笔。
“众皆言于尧曰，有矜(guān)在民间，曰虞舜”，什么叫做“矜”，没有妻子的人叫做矜。尧说“然”，我知道了。“朕闻之。其何如？”，我听说过这个人，这个人怎么样呢。四岳说这个人是个盲者的儿子，他的父亲是个眼瞎子。主导一个人一生成就的最重要的两个要点，一个是运气，真的就是运气，而运气里面最大的部分就是你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，生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，生在一个什么样的人家，那不是你能做主的。可是没有关系，人还有另外一半能主宰你命运的，就是你的自我要求，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，你竭尽全部心力真的想做什么样的人，有那样的想法未必能真的达到你的目的，但一定能够改变你的命运。前面运气的那个部分我们不禁感叹，舜的运气也实在太不好了，他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呢。“父顽，母嚚(yín)”，“嚚”是指愚，母亲的愚。还有再来，“弟傲，能和以孝”。他活在这样的家庭，他没有自暴自弃，没有怨天尤人，且他“能和以孝”，能以孝来调和家庭内部的关系。“烝烝治，不至奸”，起码能让他的父亲，让他母亲，让他的弟弟“不至奸”，没有危害他人。那为什么他不能感化他的父亲母亲跟弟弟呢，感化一个人谈何容易，特别是家人之间，如果只要想感化就能感化人，那孔子的子孙早就代代是(大)儒家了不是吗。我们知道感化人实在太难了，特别是父亲要感化儿子是难中之难，所以古人讲究“易子而教”，原因就在这里，能够改变人很难，而且就算你真能改变，也绝非一朝一世之功，光是能够“烝烝治，不至奸”，其他人就已经感叹了，就知道这个问题有多难。
“尧曰：‘吾其试哉。’”，特别注意那个“试”字，那个“试”字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字，人知人很难，知人是天下一大难事，当然有比知人更难的事情就是自知，人要了解自己更难。人怎么样能知人？人要知人最重要有两个办法，第一个办法是看看他身边聚集的都是哪一类人，因为物以类聚。我不认识这个人，我就看看混在他身边的都是一套什么货色，他如果本身是喜欢学问的人，在他身边的多半也都是性情相近的人。绝对不太可能有一个人，平常的朋友都是喜欢抽烟喝酒打麻将，只有他一个人喜欢爬山看书听音乐，这样的机率(概率)不太高。人最擅长的事就是伪装，他在你面前因为对你有所求，因为对你有所惧，他就会摆出你想要的样子，而你要真正认识他最好的方法就是看他身边的同类都是哪一群人，这是一个办法。但是光是这样还不够，第二个办法就是“试”。过去中国传统的父母，真正有教养人家的父母，从小开始就会用各式各样的方式试验自己的孩子的才能，自己孩子的个性，了解他们将来想要做什么，可以做什么，来为这个量身定做属于他的教育。这是中国过去的上层教育，跟今天的义务教育完全是两码子事情，我们要明白这一点。连亲子之间都得试，因为你真爱他，你必须要明白他到底能做什么，更何况是天子要找继承人，这是大事，非试不可，用各种方法来试验。
於是堯妻之二女，觀其德於二女。舜飭下二女於媯汭，如婦禮。
怎么试验他呢, 尧这个人有多么厉害, “于是尧妻之二女”, 把两个女儿嫁给了他。当然我们讲到这一点, 一定会马上就有人意识到, 尧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女儿来当试验品呢，这是不对的事情。我们来解释为什么, 当然后面也会提到。舜这个时候在民间是个非常有名的人, 他所到之处“一年(而所居)成聚”, 一年聚在他周围的人就可以形成一个聚落, “二年成邑，三年成都”, 用今天的话来说, 二年成为一个城市, 三年成为一个大城市, 因为舜有德, 因为舜能带给别人好处, 所以这么多人愿意接受他的领导, 聚集在他身边。这个时候就要问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, 尧在这之前不知道舜吗，他不知道舜是什么样的人吗, 他当然知道。前面不是有个伏笔吗, 他告诉四岳说：“(悉)举贵戚及民间(疏远)隐匿者”, 这个就是伏笔, 他已经知道舜这个人了, 他没有自己直接讲, 而是用这个办法来提示四岳, 要四岳把舜给推举出来。他明知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, 已经考察过他的才能, 已经考察过他的德行, 已经知道即使他生在一个如此不幸的家庭。舜是一个悲剧家庭的产物，他都能够在他的努力之下，把这个家庭能够调和得这么好，女儿嫁给这样的人是不会吃亏的。以一个父亲的角色来说，对女婿的考试大概到这里就是够了，当然如果你是要传天下，这种程度的考试还不够。但是女婿角度够了，所以尧把女儿嫁给他当然是有把握的，女儿不会太吃亏，这是第一点。所以尧为什么要把两个女儿嫁给他，很简单，要了解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从他身边最亲近的方面去了解，一个男人能让全世界佩服那不稀奇，因为有很多人的成就是假的、名声也是假的，一个男人能让他的太太由衷地佩服，那就了不起了，这个人就相当有成就了，所以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法，就是从他的家庭生活去了解。接下来的问题，那为什么不嫁他一个女儿就好呢，要知道嫁女儿而且是两个，两个你要怎么调和。而且更重要的这两个还是公主，什么叫做公主，你娶个公主回来，那不是娶个女人，那是娶两尊菩萨回来啊，你敢对人家怎么样呢。
所以这个时候他就告诉你，你娶两个公主回来，我要看看你怎么能够调和两个公主之间的关系，在你的家庭里面怎么样能把家庭治理好，中国古代人相信，你家庭治理不好的人，必定治理不好国家，而天下就从家庭开始。“观其德”，观舜之德“于二女”。“舜饬下二女于妫汭，如妇礼”，这个舜把这两个女儿迎娶过来，能够让她们嫁到你家，还能够遵守夫妇之礼，这就了不起了，你要知道那可是公主，那不是一般人。
堯善之，乃使舜慎和五典，五典能從。乃遍入百官，百官時序。賓於四門，四門穆穆，諸侯遠方賓客皆敬。
堯使舜入山林川澤，暴風雷雨，舜行不迷。
堯以為聖，召舜曰：「女謀事至而言可績，三年矣。女登帝位。」舜讓於德不懌。正月上日，舜受終於文祖。文祖者，堯大祖也。
“尧善之”，尧觉得舜这个事情处理得再好不过了，能把家庭处理得这么好。这是第一步。第二步，“乃使舜慎和五典”，什么是“五典”呢？ “五典”就是五常之教，常就是指伦常，就是用五伦来教化天下。五伦就是夫妇、父子、君臣、兄弟、朋友。那接下来就是“五典能从”了，做教化这个工作做得也很好。“乃徧入百官，百官时序”，能够管理百官，百官也管理得很好。“宾于四门，四门穆穆”，四门是用来接待诸侯的工作，让他管外交，外交也做得不错。到这个时候我们来试验一个人，家庭生活我们也试验过他了，我们也试验他担任教化的工作，管理百官的工作，负责接待的工作。对内对外，对人对己，对家对国关系都做得很好，这样试验一个人应该够了吧，尧应该可以放心把天下交给他了吧。读历史书读到这个时候把书盖起来，如果你是尧，还有什么方法可以真正试验这个人，还有什么方法是你没试验到的。因为天下至重，没有那个德的人，是没有办法承载得起天下的责任的。我还要怎么试验他呢？ 还有最后一步，尧接下来的一步是，“尧使舜入山林川泽，暴风雷雨，舜行不迷”，他把舜一个人，在暴风雷雨的气候，丢到荒郊野外的森林去，让他一个人想办法。为什么要这样试验一个人，因为真正要了解一个人，有的时候你必须要让那个人在困境之中，在他所仗势的一切都已经不可靠的时候，在困境之中才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本事。天下的统治者不是什么都是顺利的，不是样样都能够像你想象的那么美好，如果顺境你就做得好，像舜前面做的事情。而在逆境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，这样的人你敢把天下交给他吗？尧就能做到这么绝，把他丢过去，结果“舜行不迷”，舜就从荒郊野外，从山里面，一个人走了出来，没有在里面因为困境而迷乱，你就知道这个人心性之坚定，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考验他心性是否坚定，能不能够承担得起困难的挑战。
“尧以为圣”，够了，这个人足够伟大，我要把天下交给他。“召舜曰”，把舜找过来说。“女”，注意这个“女”要加三点，也就是“汝”的意思。“女谋事至而言可绩，三年矣”，过去我们已经试验过你很久了，这么多年来的试验，我们终于可以明白你通过考验了。“女登帝位”，你来坐我这个位置吧。“舜让于德不怿”，什么叫做“舜让于德不怿”呢，他告诉尧我的德还不够，我不能够接这样的位置。注意，太史公在这里特别要点出一个“让”字，这是禅让，禅让的核心是让，让是中国人最推崇的美德。人生下来就有欲望，有欲望就要争，要争就要各自出才智聪明，可是只要有争端下去，天下永远都不可能太平。中国古人想出来解决这个事情的方法就是“让”，怎么样让人能够天下太平，所有人都能够安乐幸福。
於是帝堯老，命舜攝行天子之政，以觀天命。
“于是帝尧老，命舜摄行天子之政，以观天命”，帝尧就把天下的这个位置交给了舜。但是尧还在，让舜“摄行天子之政”，让他实际来做天子的工作。“以观天命”，为什么要“以观天命”，太史公这里为什么要特别加“以观天命”这四个字，因为人力所能做的，尧都做了，人力已能穷尽，可是人的智慧终究有限，舜到底合不合格，要看天命了。既然要看天命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看天命算了呢，干嘛那么啰嗦，特别注意，要判断一个事情是不是能够说是看天命，必须是人已经尽到所有人力的责任了，中国人常讲“尽人事”，才能“听天命”，如果你人事都没有尽，那责任在你，在人，如果你人事已经尽了，那责任在天，所以才说“以观天命”，因为人能做的事，你都统统都做过一遍了。
堯立七十年得舜，二十年而老，令舜攝行天子之政，薦之於天。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。百姓悲哀，如喪父母。三年，四方莫舉樂，以思堯。堯知子丹朱之不肖，不足授天下，於是乃權授舜。授舜，則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；授丹朱，則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。堯曰：「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」，而卒授舜以天下。堯崩，三年之喪畢，舜讓辟丹朱於南河之南。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，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，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。舜曰：「天也」，夫而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，是為帝舜。
“尧立七十年得舜，二十(年)而老，令舜摄行天子之政，荐之于天。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”，这在叙述尧得到舜以及让位给舜之后的经过。“百姓悲哀，如丧父母”，失去了这样的统治者,百姓打从心中感到哀痛。“三年，四方莫举乐，以思尧”，尧已经死了，如果心中真正伤悲，又怎么有闲暇去听音乐呢，所以他就说“四方莫举乐，以思尧”。“尧知子丹朱之不肖，不足授天下”，他知道他自己的儿子是不能够承担天下的重任，他不能够把天下交给他，注意这个“不肖”，“肖”的意思是“似也”，就是他不像他的父母那么杰出，不像他的父亲那么杰出，指的是这么一个意思。“于是乃权授舜”，才把这个东西交给了舜，注意下面这两句，这是中国人的思想，影响了中国几千年。“授舜，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，授丹朱，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”，他就去考虑，把天下交给丹朱，天下都要倒霉，只有丹朱一个人得到好处，可是如果天下都倒霉了，你丹朱真的能够安坐天子之位到最终吗，天下没有这个道理的。如果你不给丹朱呢，那就丹朱一个人好像有损失，可是天下得其利，这就是抉择的问题。“尧曰：‘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’”，我是天子，我不能让天下造成损害，而只为了给一个人得到好处，即使那个人是我的儿子。“而卒授舜以天下。尧崩，三年之丧毕，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”，把位子让给丹朱，避开他，服完丧三年，按古老的习惯，天子驾崩之后，三年是由冢宰来执行政务，就是有三年将会由大臣之首来执行政务，而他自己的儿子是要服丧三年的，这是传统的说法，当然后世的习俗每一代都是不一样的。“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”，不往丹朱而往舜，通通去朝见舜，没有人要去朝见丹朱。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”，有事需要裁决，没有人去找丹朱，而去找舜，大家都去找舜。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”，天下传颂政绩良好的人，都在称赞舜的成绩，没有人在称赞丹朱。从这就看出来人心之所向，人心就是天心，所以“舜曰：‘天也夫’”，这是天意，既然民心如此，天心如此，“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”，于是舜终于决定继承天子之位。
虞舜者，名曰重華。重華父曰瞽叟，瞽叟父曰橋牛，橋牛父曰句望，句望父曰敬康，敬康父曰窮蟬，窮蟬父曰帝顓頊，顓頊父曰昌意：以至舜七世矣。自從窮蟬以至帝舜，皆微為庶人。
接下来又要重复一遍前面禅让的故事，只是这一次我们变换角度，从虞舜的角度来看，前面是从尧的角度来看，后面是从虞舜的角度来看，《史记》怎么写呢。“虞舜者，名曰重华。重华父曰瞽叟”，我们就来看看这个名字，“瞽”就是瞎了眼睛，“叟”就是老头子，“瞽叟”就是瞎了眼睛的老头子，听这个名字就知道，这一定是后人或当时人给他的称号，绝对不可能是他父亲原来的名字，如果他的父亲原来叫这个名字，这个名字一定是他祖父母取的，谁会给儿子取名叫做“瞽叟”这种名字，那是不可能的事情，所以这是一个称号。重华父叫什么名字，我们已经不清楚了，大家都称呼他“瞽叟”。“瞽叟父曰桥牛，桥牛父曰句望”，“句望父曰敬康，敬康父曰穷蝉”，“穷蝉父曰帝颛顼，颛顼父曰昌意”，当看到昌意这个名字就感觉有点熟悉，黄帝最重要的，后来担任天子之位的两支子孙，其中那两个子孙来自于他两个儿子，其中有一个儿子就叫做昌意。“以至舜七世矣”，这在告诉你什么，这在告诉你舜也是黄帝的子孙，只是这一支的子孙，境遇没有那么好。“自从穷蝉以至帝舜，皆微为庶人”，都在民间过日子，已经不是显贵的诸侯了。“舜父瞽叟盲，而舜母死”，“瞽叟更娶妻而生象”，你就知道前面为什么说舜的母“嚚”，那个母是他的后母，之后生了他弟弟叫做“象傲”。在这里用舜的观点，就解释了比那个尧的观点要清楚的更多，所以我们要充分了解一个故事，最好是从不同的观点，交汇来看。
舜父瞽叟盲，而舜母死，瞽叟更娶妻而生象，象傲。瞽叟愛後妻子，常欲殺舜，舜避逃；及有小過，則受罪。順事父及後母與弟，日以篤謹，匪有解。
“瞽叟爱后妻子”，瞽叟比较喜欢第二个老婆生的孩子。“常欲杀舜”，这个就严重了，不管原因是什么，他的父亲想要杀他，舜该怎么办。这里面可能包含着有各式各样的原因，但是舜生在这样的家庭，他总得有解决之道，你们认为舜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。“舜避逃”，跑掉了，如果要杀舜，舜就跑掉了。“及有小过，则受罪”，如果只是小的过错，要小小的惩罚他，舜就会乖乖回来受罪。中国人讲孝顺，可是要特别注意，中国人讲的不是愚孝，什么叫做孝？ 孝就是顺。什么叫做愚孝？ 愚孝就是明知父母要犯大的过错，你因为顺着他，还让他继续犯那个大过错，那就是你不孝。所以中国人说“小杖则受，大杖则走”，父母拿小棍子要打你，你就要乖乖接受，那是顺。父母拿大杖要打你，可能会造成你生命的危险，造成你肢体的残缺，这时候立刻跑，跑的越远越好，绝不能让父母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，这才叫做孝。当年曾经有人问过孔子，“什么叫做孝”，孔子说“无违”，后来樊迟就问孔子，什么叫做无违呢？ 幸好有樊迟这一问，否则“无违”按字面的意思，十个人一定有九个人解释不要违背父母的意思，这个解释是错的，因为孔子告诉樊迟，“生事之以礼，死葬之以礼，祭之以礼”。“无违”是“无违于礼”的意思，父母的要求合乎礼的，我们要承受要顺从，父母的要求不合乎礼的，我们就不能去做，中国人真正的孝是这么一个意思不要搞错了。如果父母不管合礼不合礼，也要求你要去遵从，那就叫做愚孝，舜不做这个事情。我们要看到，舜是圣贤，圣贤有道德，可是千万记得，有道德的人不是白痴，有道德的人他也有智慧。在中国最高的道德和最高的智慧，它必然是合一的，如果他父亲气急败坏被人挑拨想要杀他，他有多远跑多远，如果父亲只是想小小的惩罚他，他一定乖乖承受。“顺事父及后母与弟，日以笃谨，匪有解”，一天比一天更加诚笃，一天比一天更加谨慎，可是绝对没有懈怠的时候，继续跟他们良好的相处。
舜，冀州之人也。舜耕歷山，漁雷澤，陶河濱，作什器於壽丘，就時於負夏。舜父瞽叟頑，母嚚，弟象傲，皆欲殺舜。舜順適不失子道，兄弟孝慈。欲殺，不可得；即求，嘗在側。
这是古代的相传，舜的一生曾经“耕历山，渔雷泽，陶河滨，作什器于寿丘”，所谓的“什器”指的是数目，就是他做很多人家日用家常之器，按传统说法解释有很多，这只是其中一个传统说法。“就时于负夏”，负夏是地名，关于前面这些历山、雷泽 河滨、寿丘、负夏在哪里，自古以来的考证非常多，不同的历史学者有完全不一样的讲法，我们只要知道那是个地名。也因为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的作意，不知道地名也没有什么大影响，所以我们基本上要讲重点，这类繁琐考证的问题，你们各位有兴趣的可以找相关的书籍来看。什么叫做“就时于负夏”呢？ 就是“逐时于负夏”，在这个地方逐时趁利，也就是做商业工作，他曾经做过生意。所以舜农夫他也做过，渔夫他也做过，陶器他也做过，日用器他也做过，连商人他也做过，几乎什么民间能做的生业，舜都做过一遍，所以你们就看看孔子说的，“吾少也贱，故多能鄙事”。舜年轻的境遇，从这个文字来看，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“舜父瞽叟顽，母嚚，弟象傲”，这重复前面的一遍。“皆欲杀舜”，他的后母想要除掉他，他的弟弟想要除掉他，偏偏他的父亲脾气又不好，容易受人挑拨，所以就变成“皆欲杀舜”。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够倒霉的，生在这种家庭里面。“舜顺适不失子道，兄弟孝慈。欲杀，不可得”，他最聪明的地方是，要杀他的时候就没有人找得到他。“即求”，需要他的时候，“尝在侧”，就出现在你身边，这个人真是神出鬼没。这就是他，是不是舜真的如此这是史实的问题，这是中国人理想的一个典范，中国人理想的孝子，最理想的境界是要做到这个地步，所以就知道这个文化并不愚，这个文化也绝对不鼓励愚孝。
舜年二十以孝聞。三十而帝堯問可用者，四嶽咸薦虞舜，曰可。於是堯乃以二女妻舜以觀其內，使九男與處以觀其外。舜居媯汭，內行彌謹。堯二女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，甚有婦道。堯九男皆益篤。舜耕歷山，歷山之人皆讓畔；漁雷澤，雷澤上人皆讓居；陶河濱，河濱器皆不苦窳。一年而所居成聚，二年成邑，三年成都。
堯乃賜舜絺衣，與琴，為筑倉廩，予牛羊。瞽叟尚復欲殺之，使舜上涂廩，瞽叟從下縱火焚廩。舜乃以兩笠自捍而下，去，得不死。後瞽叟又使舜穿井，舜穿井為匿空旁出。舜既入深，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，舜從匿空出，去。
瞽叟、象喜，以舜為已死。象曰：「本謀者象。」象與其父母分，於是曰：「舜妻堯二女，與琴，象取之。牛羊倉廩予父母。」象乃止舜宮居，鼓其琴。舜往見之。象鄂不懌，曰：「我思舜正郁陶！」舜曰：「然，爾其庶矣！」
“尧乃赐舜絺衣，与琴,为筑仓廪，予牛羊”，尧送了舜很多东西，给了他好看的衣服，给了他乐器，帮他筑了仓库，还给了他牛羊。突然之间多了这么多财富，舜会遭遇什么情况？“瞽叟尚复欲杀之”，人家本来就已经看你不顺眼了，突然之间你又得到这么多的财富，那后母会怎么想，弟弟会怎么想，生活在后母和弟弟包围中的父亲又会怎么想。这时候怎么杀他呢？“使舜上涂廪”，叫舜去修补屋顶上，去修补屋顶。“涂廪”让屋顶涂了东西可以防水。“瞽叟从下纵火，舜乃以两笠”，用两个(斗)笠，“自扞而下，去”，像降落伞一样，“得不死”，这是传说。但是从这点看那个仓库不会太高，这是第一点。第二点，你上去补仓库的屋顶，带一个斗笠也就算了，为什么你会有两个斗笠呢？ 首先这是不是有史实我们再说，有一个理解是舜早有防备，他早就知道(叟)可能会不安好心，他随时随地都已经准备好了，这就是这个人有智慧的地方。“瞽叟又使舜穿井”，派他去挖井，烧不死他咱们就再埋他。“舜穿井，为匿空旁出”，这个人在挖井的时候在井的旁边挖了一条通道。“舜既入深”，到井里面深(处)的时候，“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”，把泥土往下面填，要把这个井填起来，想把舜给活埋了。舜就从旁边的地道又挖出去了，所以这个人是不是早有准备，他做每一步都已经考量到可能有什么最坏的结果。做一个事之前要先有最坏的准备，如果你有最坏的准备，到最坏的时候都困不住你，这个事就可以去做，舜有最坏的准备了。
“瞽叟、象喜”，他们两个都很高兴。“以舜为已死”，他死定了。“象曰：‘本谋者象。’”，看象这个人的德性，这个主意是我出的。所以瞽叟为什么要杀舜，不就是在他后母与他弟弟的包围之中吗。“象与其父母分”，我们要瓜分舜留下来的遗产。“於是曰：‘舜妻尧二女，与琴，象取之。’”，他的两个老婆跟琴我要了。“牛羊仓廪予父母”，牛羊跟仓库都给父母。“象乃止舜宫居”，象就到舜的房子里面去。“鼓其琴”，弹奏他的琴。这个时候舜突然“往见之”，你们可以想像象的心情，突然间看到一个已死的人又复活出现，那不是吓坏了吗。“象鄂不怿”，象突然之间很惊愕，然后脸上一点都不快乐，完全没有办法做出快乐的表情，他吓到了。“曰：‘我思舜正郁陶！’”，你看这个人的反应多么快，我想到你正感到难过呢。舜说“然，尔其庶矣！”，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。这就是舜，他有没有穷追这个事，也没有跟他的父母弟弟继续追究这个事。因为这个事不能追究出什么结果来，把他的弟弟抓到监狱里面去，把他的父亲抓到监狱里面去，如果舜真的这么做了，别人会怎么看他，尧又会怎么看他，人生在世有种种的不得已，有时候一个人为什么了不起，就是因为在不得已中他能够做得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好。
舜復事瞽叟愛弟彌謹。於是堯乃試舜五典百官，皆治。
舜入于大麓，烈風雷雨不迷，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。堯老，使舜攝行天子政，巡狩。舜得舉用事二十年，而堯使攝政。攝政八年而堯崩。三年喪畢，讓丹朱，天下歸舜。
“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”，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。“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，皆治”，这个前面都讲过了，于是进一步再试验舜，这是又从舜的角度重复讲一遍这个故事，从不同的角度让你明白，这个故事的全貌到底是什么。“舜入于大麓，烈风雷雨不迷，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”，前面说过的尧试验人试验到最后一步，真是做到绝，把这个人丢到一无所有的困境里面去，然后才知道这个人心性坚定，足以传给他天下。“尧老，使舜摄行天子政，巡狩，舜得举用事二十年，而尧使摄政，摄政八年而尧崩，三年丧毕，让丹朱，天下归舜”，这就是尧舜禅让最后的结果，那么尧舜禅让这是完毕吗？ 没有，后面还有舜禹之间的禅让，古史有各种不同的说法，但是我们不是要讨论历史的真伪问题，我们是要去认识太史公想借《五帝本纪》表达出一个什么样的思想，说得更准确一点，太史公想在这里面表达出他一个什么样的政治理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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舜子商均亦不肖，舜乃豫薦禹於天。十七年而崩。三年喪畢，禹亦乃讓舜子，如舜讓堯子。諸侯歸之，然後禹踐天子位。堯子丹朱，舜子商均，皆有疆土，以奉先祀。服其服，禮樂如之。以客見天子，天子弗臣，示不敢專也。
“舜子商均亦不肖”，等到舜自己的儿子也不行。“舜乃豫荐禹于天。十七年而崩。三年丧毕，禹亦乃让舜子，如舜让尧子。诸侯归之，然后禹践天子位”，讲到这里舜禹之间的禅让也简单带过，告诉你也是这么回事。前面把尧舜禅让跟舜禹禅让简单地介绍过了，接下来需要解答一个问题，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。当然是不是实有其事我们可以再考据，但是这个故事代表中国人一个文化理想。在近代有一种说法，告诉我们说这个东西是有的，可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，这个东西就是古代的所谓的部落联盟推举的制度，像蒙古，像很多部落联盟早期都是这个样子的，就是由部落里面的这些贵族们，共同在天子的这一族里面推举一个他们认为最好的候选人，来担任未来下一任的继承者，有没有这样的制度呢？ 是有的，不止蒙古有，北美也有，夏威夷也有，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制度。可是我们读一个东西，不能够简简单单地去看待，前面已经讲完了尧舜禅让的故事，我们就要思考，尧舜禅让里面最重要的，和过去我们所知道部落联盟推举制度，有哪些不一样。它起码有三个地方不一样，而这三个地方才是真正中国文化政治的精神，第一个：“生让”，其他的部落联盟推举天子都是前一任的领袖已经死掉了，我们大家再来开会决定下一任的领袖，可是中国的“尧舜禅让”的这套传说里面，尧和舜都是活着还在的时候，就已经在找要让位给他的人了，这叫做“生让”。第二个：“侧陋”，前面讲的“民间隐匿者”，在《尚书》原文叫“明明扬侧陋”，也就是我挑选的候选人不一定要是我身边的贵族，即使是在民间里面的人也可以，只要是够杰出的人都列出(入)候选人的考量，这在过去的部落联盟也没有这回事。第三个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是“试可”，因为是“生让”，所以才能“试可”，在活着的时候就要多方考验这个人，看这个人足不足以担当大任，而不是死了以后再由大家来推举他，这是三个最重要的不同，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精神，中国文化的什么精神呢？ 就是天下乃是重器，不可轻易授之于人，天下是最重要，我们用“器”来代表天下，“天下至重”，所以交给一个人的时候多方谨慎小心，不能够有一点自己的私心，也要多方考验，看这个人是不是足以承担大任，这才是中国人“禅让”真正的思想。
自黃帝至舜、禹，皆同姓而異其國號，以章明德。故黃帝為有熊，帝顓頊為高陽，帝嚳為高辛，帝堯為陶唐，帝舜為有虞。帝禹為夏后而別氏，姓姒氏。契為商，姓子氏。棄為周，姓姬氏。
还有一段《五帝本纪》就讲完了，“自黄帝至舜、禹，皆同姓而异其国号，以章明德”，他们全都是黄帝的子孙。前面讲过“姓”，同一个姓的就是同一个祖先。“故黄帝为有熊，帝颛顼为高阳，帝喾为高辛，帝尧为陶唐，帝舜为有虞。”，他们的国号各个不同。“帝禹为夏后而别氏”，“姓”下面可以分出很多的“氏”来。“契为商，姓子氏”，“弃为周，姓姬氏”，这一段告诉我们夏商周三代以前历朝历代的帝王，全都是黄帝的子孙，为什么要强调全都是黄帝的子孙呢？因为太史公后来《史记》写的就会告诉你，匈奴人跟夏有关系，越是少康(注：夏朝君主)之后，每一个都告诉你，最后太史公企图把他当时的世界文明史，共同找出一个“天下一家”的共同来源，相信所有的人都有共同的来源，所有文化能够传播于天下。太史公之所以希望营造由黄帝作为中华民族的始祖，其意在此，他这里特别要强调历代帝王源出黄帝，都是黄帝子孙，正是为了宣扬“天下一家”的思想。太史公是真相信这回事的，你们相不相信再说，但重点你要去看，太史公在这里边表达出一个他什么样的思想。那接下来就会问，难道太史公用黄帝做始祖就是为了“天下一家”的思想而已吗，不只是这样的，还有一个重要的要点，记载在他的“太史公曰”里面，我们再来看看“太史公曰”怎么说，这一篇“太史公曰”非常重要。《五帝本纪》的“太史公曰”和《孔子世家》的“太史公曰”可以说是《史记》所有“太史公曰”里面写得最好的两篇，我们来看看这一篇是怎么写的。
太史公曰：學者多稱五帝，尚矣。然尚書獨載堯以來；而百家言黃帝，其文不雅馴，薦紳先生難言之。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，儒者或不傳。余嘗西至空桐，北過涿鹿，東漸於海，南浮江淮矣，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、堯、舜之處，風教固殊焉，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。
予觀春秋、國語，其發明五帝德、帝系姓章矣，顧弟弗深考，其所表見皆不虛。書缺有閒矣，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。非好學深思，心知其意，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。
余并論次，擇其言尤雅者，故著為本紀書首。
“太史公曰：学者多称五帝尚矣”，学者们多半都说五帝已经非常久远了。“然《尚书》独载尧以来”，《尚书》只从尧开始，孔子的《尚书》是从《尧典》开始讲。“而百家言黄帝，其文不雅驯”，百家虽然有谈黄帝，“驯”就是顺，各种稀奇古怪的传说都有。黄帝乘龙上天，黄帝有着庞大的后宫，黄帝有各种神仙鬼怪的传说，在汉代，关于这种神仙黄帝的传说太多太多了。“荐绅先生难言之”，“荐绅先生”就指士大夫，这些千奇百怪的传说有的内容非常的低俗，只要是有知识教养的人，都很难从他的嘴里面讲出来。“孔子所传宰予问”，孔子所传的，因为宰予问孔子，所以孔子把他答案传下来，那就是后来的两篇《五帝德》和《帝系姓》，这两篇记载在《礼记》之中。“儒者或不传”，儒者有的是不传它的，可是有的(儒者)传，中国文化传播常常用四个字来形容，就是“不绝若缕”，很多时候，很多学问都有真传者，只是传的人少，不传的人多，所以你以为这个学问已经不在了，其实它还是在的。这里顺带一提的是，“余”太史公自己，“尝西至空桐，北过涿鹿”，“东渐于海，南浮江淮矣”，他曾经到过这些地方，他曾经旅游过这么多地方，在《太史公自序》里面都有介绍到，他旅游到这么多地方的时候，他同时都在做一件事情，他在做什么事情呢。“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、尧、舜之处”，他到哪一个地方都要打听那个地方的历史传说，可太史公意外发现，他不管到哪一个地方去，每一个地方都往往称道黄帝、尧和舜的传说，“风教固殊焉”，虽然每个地方的风俗教化不同，因此流传的说法也都不同，关于这些人的故事都不同。“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”，但大致上来说，和先秦六国留下来的书里面所讲的东西，基本上差不多，因此是比较可信的。接下来他还要告诉你，他对黄帝相关的史实考证所做的努力还不够，他后面还做了更多的努力。
“予观《春秋》《国语》”，我又看过《春秋》和《国语》这些书。“其发明《五帝德》《帝系姓》章矣”，里面记载了很多事情，都可以和《五帝德》《帝系姓》的内容互相呼应，来彰明《五帝德》《帝系姓》写的没有错。“顾弟弗深考”，“弟”就是“但”的意思，什么叫做“顾弟弗深考”？ 就是说一般的人，很少有好好去往深想，好好去考察这些书彼此共同的传说，如果你好好地去考察了之后，你就会发现。“其所表见皆不虚”，里面所讲的东西基本上都不是无中生有，也都不是没有根据的。“书缺有间矣”，只是过去的书，这里的“书”指的是《尚书》，《尚书》里面有些东西并没有记载下来，当然了，天下也不会有哪一本书什么事情都记载的。“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”，但是关于黄帝，关于尧舜的轶闻，我们可以在其他的书里面，或其他人的说法里面常常看到。你要怎么样才能知道这些事情呢？ 就是“非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，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”，如果你不是好学，光好学不够，还得深思，为什么要深思，才能“心知其意”，心知什么意，谁的意，心知作者之意，如果你是“浅见寡闻”之人，跟你说了也没有用，你不会明白，要明白我这本书到底在写什么，一定得是“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”之人，这一句话写在全书开头第一篇的“太史公曰”中，就是太史公为了后来读《史记》的人，确立一个阅读的基本原则，要读懂我这本书，一定得是“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”之人。我们是不是呢？ 我们要勉励自己是。所以读这本书不能光从字面读，你还要去想，作者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写，他到底想表达什么。
“余并论次”，“论”就是“录”，我把这些相关五帝的传说全部集录在一起， 编排整理过一遍，放在我的《五帝本纪》之中。所以就告诉你《五帝本纪》不是我发明的，全是以前的人都已经写过的东西，我只是把从《五帝德》《帝系姓》《尚书》里面，流传的这些文字加以抄录，加以整理而已。可是我抄录整理有一个共同的标准，就是我们抄录一个东西，不能全部不分好坏都抄进来，那个叫流水账，我要抄一个东西，我有原则，有“去”和“取”的原则，那个原则是什么？ 就是“择其言尤雅者”，《五帝本纪》的选取原则就是要“雅”，不只是雅，他还要雅中之雅，所以叫“尤雅者”，文字必然要典雅，因为他在写《五帝本纪》。“故著为本纪书首”，正因为如此，所以我要把这一篇放在全书的第一篇，因为它代表了太史公一个最美好的政治理想。如果你有兴趣细心读《五帝本纪》，你会发现一件特殊的事情， 整篇《五帝本纪》只言“治”，不言“乱”，它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过五帝时代有什么不好，它只讲它(五帝时代)好的那一面，为什么？ 并不是因为太史公故意捏造史实，他已经清楚地告诉你了，他讲的东西“所表见者皆不虚”，他是要告诉你，他心中有一个中国最好的政治理想，而且他相信这样理想的时代是曾经出现过的，所以他摆在本纪的书首。这篇文字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意思呢？ 它在告诉你很重要的几个要点。
这篇文字，前人有的人看不懂，有的人非常夸奖，夸奖的人是怎么说的，说这一篇文章全文古、质、奥、雅，用“古、质、奥、雅”四字来形容它的文字之好。为什么“古、质、奥、雅”？ 因为它词简意多，这篇“太史公曰”从头到尾只有182个字，可表露出来非常多的意思。虽然辞简意多，可是它每一句话都有要想表达的意思，绝对没有废话，这叫断制不苟。所以作为本纪书首，才是《史记》130篇包括本纪，包括全文里面，第一篇“太史公曰”。可是真的有那么好吗？ 它辞简意多它又表达了什么样的意思呢？
第一个：它清楚地告诉你，我的《五帝本纪》是有根据的，我不是随便说的，也不是什么说法都能抄录在这一篇里面的，我《五帝本纪》的根据就是来自于孔子回答宰予的《五帝德》和《帝系姓》。这两篇在《礼记》里面是有根据的，我根据《五帝德》和《帝系姓》，历史文献上的材料来考证五帝到底是怎么回事。接下来就要问，那为什么孔子的东西，你就相信呢？ 因为《史记》的基本原则是“折中孔子”。在之前有这么这么多的历史传说，到底谁是真的，谁是假的，我们不知道，因为没活在那个时代，你没活在那个时代，你只能根据流传下来这些史料，反过去考证那个时代是怎么一回事，你这个时代的时间已经过去，一切都跟随着时间流逝，没有一个人能百分之百知道这个事实，知道这个时代是什么样子，可是因为流传的史料不同，每个人的解释不同，所以既然每个人都不一样，说法就有千千万万种，特别关于黄帝的传说尤其如是，那该怎么办呢？中国人说“群言淆乱衷诸圣”，当所有人讲的东西混乱不知所终的时候，由圣人之话来做折中，圣人是在你之前，你认为道德和才智最杰出最伟大的人，用他来做个折中，而他(史公)心中那个他认为最了不起的圣人，他(史公)给了他(心中圣人)一个称号，在他《孔子世家》的“太史公曰”里面，他(史公)叫他(孔子)“至圣”。“至圣”是太史公的发明，而太史公发明了这个名词之后，两千多年都沿用而不改，就知道太史公的眼光了。什么叫做“至圣”，用最简单的话讲，圣人的境界有多高，那个人就到那么高，那就叫做“至圣”。他心中最高，圣人最高典范是孔子，因此他以孔子来折中这些纷纷乱乱的史实，是他心中的一个标准。做史书不怕你有标准，就怕你没有标准，更怕你心中明明有标准却不明白地把你的标准说出来，而假装你是客观的，太史公没有这个毛病，我会清楚地告诉你我的史观的标准究竟是什么，你们相不相信由你们。
第二个问题就要问了，《尚书》不是独载尧以来吗， 为什么不从尧开始呢。相传今天看到的《尚书》是孔子删定的，孔子之前古代传下来的文献很多，他把这中间挑选他认为最重要的100篇做了一个标准本，做了一个选集，那就是孔子的《尚书》。所以才叫他“删诗书”，在他之前诗有三千多篇，他留下了三百多篇，《尚书》过去也很多，书也很多，他留下了100篇，这是他的选本。那么在这篇选本里面，他以尧开始，因为《尚书》的本质不是一本史书，不是历史之书，而是一本政书，它是为了给政治家作参考的一本书，那么孔子从尧开始，是有孔子的用意的，他把尧以前的这些历史文献都没有选，而选择从尧开始，正是因为尧舜禅让是孔子心中最高的政治理想，他要从禅让开始。万事万物只要是人来做，都一定会有一个主观的开端，而重点不在于主观，没有人是真正客观的，重点在于你必须选择一个有意义的开端，而且清楚地让人知道你的意义到底是什么，至于人家同不同意在那个人自己身上，我要清楚地表达我的意见。孔子为什么重视禅让，因为孔子相信“大道之行也，天下为公。”，天下是公器，应该以公心谋天下，所以他强调禅让。孔子并没有意思要把《尚书》写成一本历史书，他是要写一本政书，是要给政治家作为参考的，这就是孔子的用意。《尚书》是一本政书，他当然可以任意选择一个他认为有意义的开始。但是《史记》不同，它是一本史书，《史记》可以有作者自己的思想，可它本质还是一本历史之书，选择一本历史之书它就不能乱开始，它必然要在历史上，不止在政治上有意义，在历史上也是有意义的，因此司马迁选择了以黄帝为开始，因为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始祖。而他选择黄帝为开始，也是有根据的，他的根据就来自于孔子，孔子一样谈过黄帝，因此他在孔子所说的这些人物里面，选择一个在历史上更有意义的开始，因此《五帝本纪》从黄帝开始谈起。前面讲了这么多是在介绍古人是怎么想的，可是还是会有疑问，虽然我们能了解史公折中孔子，可是我还是觉得折中孔子不就是迷信权威吗？当然不是了。我们要明白，心中有标准是一回事，如果太史公全然接受孔子说什么就是什么，而他个人不加任何努力，个人完全不加任何思辨的工夫，不加任何考察的工夫，那才叫做迷信。经过思辨，经过考察以后，还相信他，那就不叫迷信了，这样就能明白太史公经过什么样的努力了。
第一点他找寻历史文献的根据，他从《尚书》、从《五帝德》、从《帝系姓》里面找寻五帝的根据。第二点他从文献上不止有主要的根据还有旁证，他利用《春秋》、《国语》，利用先秦传下来的古文，不断地去相互印证，这《尚书》、《五帝德》、《帝系姓》讲的是不是对的。在文献上下了工夫，国人说文献“文”代表流传下来的文书，“献”代表是口述历史，口头的传说叫做“献”。他有下工夫，他把黄帝尧舜这些传说的地域都跑过了一遍，问当地的长老，采访各地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，再来印证这个东西，所以“文”和“献”的传说他通通都做到了。待今天来看，太史公在当时连田野调查都去做了，太史公到各地实地去访谈，已经做过完整的田野调查了。在中国，在公元前，在西汉的时代，一个历史家就已经具备了各式各样的素养，来印证考察他这个史实是不是对的，就不能说他迷信了。有人说光是这样还不够，太史公没有去考古，那你真是太难为人家了，西汉还没有考古学，他到哪儿去考古呢？ 我们研究任何一个东西，必须从那个时代的局限性来认识它，在那个时代太史公已经就他能力所及做到最好了，他用文书留下来的文字的史料跟各地的口头传说，亲自到各地去考察，彼此印证考据，最后相信孔子所说的黄帝是真的。而在这些传说里面他也不是照单全收，他认为“百家言黄帝，(其文)不雅训”，“荐绅先生难言之”的部分，那种稀奇古怪，怪力乱神的传说，基本上他没有选择，因为他认为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，我没有办法把黄帝成龙升天这种话，写在我的历史书里面。如果这样写下来，中国历史的开端会成一群什么回事呢？他心中取舍的标准在这个地方，所以他下了很多功夫，所以中国的史学从太史公开始，就有一个最好的清楚的史学考据的原则。你们相不相信再说，太史公在当时确实尽到他个人，在史学考证上一切的努力来验证，最后才相信这是真的，“所表见皆不虚”，才把这个著书立说写成本纪的这一篇。你说为什么他不取“百家言黄帝”呢？ 因为他有个标准，择雅就是他的标准，不雅训的东西我不要，我要雅训的东西，他清楚地告诉你他的原则，你不要说这个原则是不是对的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原则，重要的是他清楚把他的原则告诉你了，我们就可以就这个原则去考察太史公，这一篇到底想表达什么？ 为什么他要择雅？ 因为这一篇里面，代表他心中最美好的时代，最美好的政治理想，所以他以择雅为标准。经过了流传下来历史文字的互相印证，经过了各地长老的访谈，经过了田野调查，对这些史料彼此也有去取，最后太史公在“太史公曰”里面得到一个结论，他的结论是什么呢？
“不离古文者近是”，不离先秦传下来这些古书，差不多就是说的那个样子，这些古书包括了哪些东西呢？ 包括了《五帝德》，包括了《帝系姓》，包括了《春秋》，包括了《国语》，全部都是先秦留下来的古文。在太史公来看，《尚书》虽然里面没有记载黄帝，“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”，我们可以从其他的轶说里面互相印证，也可以得到相似的结论，这就是他最后对《五帝本纪》所得到的结论。可是你要了解这一点，非得“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”的人才能了解，才能知之，才能信之，不止这一篇是如此，《史记》整本书也是如此，所以这一篇“太史公曰”到底在说什么。这篇“太史公曰”只为了讲一句话，就是《史记》为什么从黄帝开头？ 他全文全书端自黄帝到底是为了什么？他就在解释他端自黄帝的原因，有各式各样的原因，有他所信服的标准，还有他个人所做的努力和考察，你可以不接受这个标准，可是你不能说他迷信，因为他已经尽了在当时他所能尽的所有努力，而要了解、要知之、信之的人，非得“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”者不可。举个反面的例证，在唐朝有个人也姓司马，他叫司马贞，他就认为《史记》从《五帝本纪》开始是不对的，我们应该推到更早的始祖去，所以就做了《三皇本纪》，司马贞做《三皇本纪》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？ 很多人说很不好，因为司马贞完全不懂《五帝本纪》里面太史公做了什么样的努力，他做《三皇本纪》，三皇的根据从何而来，他的标准是什么？你做过历史文献的互相比较吗？ 没有。司马贞只把历史文献的东西抄录下来，他并没有拿其他的书不断地进行印证，没有经过田野调查、田野访谈。所以从这里就看得出，司马贞的努力比起太史公差了多少，他的见识比起太史公差了多少，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会用《三皇本纪》做开头，他的聪明才智比起太史公又差了多少，所以太史公所说“非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，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”真的有先见之明。读完《五帝本纪》之后，希望好好的去反复地阅读这篇“太史公曰”，而且更重要的是，要去体察“好学深思，心知其意”这八个字。
我相信有过那么美好的时代，太史公做了许多的努力，印证了孔子说的《五帝德》，也相信有那么一个时代，并写入了正式的历史之中。太史公如此了不起的人，而被太史公尊称为至圣先师的孔子又是如此智慧的人，他们说的话作为折中，在各式各样的传说中相信你也能做出自己的判断。而他们写书的目地在于俟后世圣人君子，在于述往事思来者，希望现代的人能努力实现这美好的时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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